纸扎铺子的老板跟舒充和也是早先认识的,不大不小的四九城,大家老住户都扫听着呢,“哟,是原先住在倒簸萁胡同那一片儿是不是啊?你爷爷那会儿还是我爸爸给做的纸扎呢,那个马眼睛特意到隆福寺里面开光的呢,这事儿北平里面好热闹的人都知道,体面着呢。” 说的扶桑心塞,这可是一代不如一代,舒充和爸爸那一辈儿,兴许家里还有一些家底儿,“我爷爷大概是正蓝祁下的一个骁骑校,那时候还能领兵呢。” 到了舒充和这儿,成了看城门的了,勉强能有个驴车了。 “什么都甭说了,听您的,您这事儿我给您办好了,您看,下午我就让伙计给您送过去,这一匹怎么样,这马可真是好啊,您看这腿儿,全是劲儿啊,是内蒙来的马,不是南洋的小脚马,风来了都不倒。您烧的时候啊,那火头看着是真好啊,这马尾巴——” 他喋喋不休地说,纸扎铺子向来是传承有序的,有师傅必定有徒弟,有徒弟必定有绝学,有绝学必定是独一份儿的,因此如今的铺子,倒也不温不火还算兴旺,最起码手艺是好。 光是一个过世人骑着的高头大马,眼睛鼻子尾巴都有其中的行道,有一番让活着的人听了觉得欣慰的话儿,所以扶桑愿意往这里跑,人家的活儿能讲出上百个门道来,人家念的马儿爷经听得你觉得西方是个极乐的世界。 纸扎的金银元宝莲花盆儿,都捡着最体面的买的,就连衣服也是个毛呢中山装,这是明天要跟马一起烧去的,死人不能上马,但是寿衣铺子有绝学,做的不大不小正正好好时髦儿的中山外套儿,把外套放在马上面,权当是人上去了。 等着下午家里去了,正好赶上送浆水,扶然已经扎上麻绳儿了,头上脚上都得覆白布,孝子当头儿,人手一支香,他路过扶桑的时候有些踉跄,孝子报丧都是跑着的,跪倒在地的时候,他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胳膊就不太好起来。 把扁担放在肩膀上,扶桑跟扶美在最后,前面是舒家的旁系侄儿媳妇孙媳妇,先男丁后媳妇儿,最后才是女儿们,世俗就是这样儿的。 她嘱咐承恩,“快家里去吧,晚上我们还得守灵,家里乱哄哄地,吃也吃不好,你们家里去吃,等着事儿过了再说。” 承恩看着宋旸谷还站在磨盘那里呢,心想你但凡机灵一点儿,这会儿不得要根香在后面一起跟着啊,晌午那会儿扶桑拉着宋旸谷里面去,在舒充和面前说的话他可都听见了,这多好啊。 他最知道日子好过不好过的,这些日子,真的压抑,宋旸谷自己情绪不太好,他就有本事让身边人情绪都很一般,他还不是那种聊天倾诉的性格,全靠自己调节。 如今也高升了,刚升了科长,往后是主任,部长,这世界上他反正一片光明璀璨的大路,后面有二老爷托着,再不行有二少爷托着,再不行的话,大少爷宋眺谷还能顶立门户,他当老小跟扶桑绝对没法比。 扶桑就是挺操心挺受累的。 扶桑匆匆跟着哭丧队伍走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了,只有厨房里面有几个人切菜,承恩看看天色,“爷,咱们回去吧。” 宋旸谷点点头,要他在这里住或者再怎么样,他是不大可能的,上车就走了,车走到庄外的时候,看一片人跪在地上哭嚎,承恩不吭声地开过去,等过去老远,听不见哭声了,他才松口气。 太教人难受的了,家里宋姨身体也不好,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跟她说,“出去办事儿去了,您早点歇着,吃药了没有?” 宋旸谷不进去,站在窗户前问,宋姨开着窗户,“小二子才走,等着你家里来的,你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有事儿找你商量呢,你明儿有空没有?” 宋旸谷没空,他想了想,“等过两天的吧,是公务吗?” 宋姨笑了笑,什么公务,“他看好一个姑娘,想让你跟着他一起去看看去。” “我看什么?”宋旸谷笑了笑,他不是很想看,这是给他介绍对象的。 这些日子头一回笑,窗台上的兰花儿都得虚弱三分,他这个脸很抗打,宋姨从灯影里面看着他今儿面色和气,心里快慰,“小三儿,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她已经很虚弱,这会儿精神好一点儿,细声细气的讲话,一辈子没有大声说过话,没有大声笑过,好像出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自爱规矩里面一举一动都缩着手脚的样子,这方院子真静,“我闭眼前,能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了,你伯父要是活着,必定早早地给你安排好了,难为我们这些无能的人,安排不了你的婚事儿。” 隔壁院子里有骂孩子的声响,“你听听,有的人家养鸟,有的人家养鸽子,有的人家有孩子,咱们家里只我们几个人脸对着脸,却比深井还安静的很,你不快活,我知道,你相中人家那个姑娘了,可是那个姑娘没看好你,是不是?” 过来人的旁观角度,总是扎心的教人难过,宋旸谷海绵一样的心,瞬间就像是撒了辣椒面儿放在火上烤着,焦了又疼。 疼得想教人翻脸,教人扭头就走。 木讷一样地站在那里,这样的真相压过今天的快乐,他抿着唇解释,“不是吧?” 看他不服气,宋姨不忍心,以后的事情他看不了太多了,人的寿命如此,可是这个孩子,他还没长大,“你心思藏的最深的,你要什么不要什么,从来不直接说,不像是你两个哥哥,我们家里富贵,从来是别人捧着你的,揣摩你的心意,不用不开口就给你安排好了。” “可是你喜欢人家姑娘,难道要人家姑娘对你好,围着你转,跟你表白自己吗?上赶着嫁给你,见天的跟你说话儿凑趣儿吗?那是早先时候了,我跟你母亲就是这样过的,出嫁从夫从来不是简单的四个字,我们多少东西都压在心底里去了,三哥儿,好孩子,你明白吗?” “你得追人家,你得对人家好。又不是承恩,女孩子要跟养猫一样儿的,你对着她好,她才跟你亲近,你对着人家不好,见了不是冷脸就是挤兑,人家就敬着你了,跟你亲近不起来。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你不要别扭,拿着架子端着不下来,男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做多大事儿的,是好好疼身边儿人的,这一点,你??x?大伯做的不好,你父亲稍微强一点儿。”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一辈子没有讲过丈夫的坏话,哪怕就是到现在,也只是一句他做的不好。 “我不想你这样过,你比他们都该轻松地活着,活着更自在才行,家族兴旺到你这里,我们都只盼着你高兴呢。” 说完,无限眷恋地看着这个孩子,大家当眼珠子一样疼啊,三代到这里,就这么一根香火,就是二老爷这个年纪了,能撑着也还是给儿子撑着诺大的家业,也没有对宋旸谷提出过什么要求。 家里有钱,有人,以前盼着他娶个大家闺秀,名门望族。 可是现在呢,看他这样子,就只盼着他娶个合心意的,无论什么人,他喜欢的就是家里喜欢的,完全一致看齐,因为他脾气太拐了。 看人没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个了,从头到尾他表露出来过愿意喜欢的,就那么一个。 俩人还是打小就认识的,那么宋姨跟二太太也商量过了,他愿意就行,家里真的无条件的支持。 原先对扶桑的话,虽然看好高兴,但是没有那么地看好。 但是现在怎么办? 你儿子喜欢,人家能拿捏住。 这样形容不太好,但是就是宋旸谷从求亲给人家拒绝了之后,整个人就不太好,他不高兴,天天不高兴。 天天去街上转悠为了什么? 承恩也许没看出来,但是她看得出来,一个不出门的人,现在天天出门。 就是情窦初开地,想看人家一眼,也不是想说说话或者接触,就是单纯地看看。 他的感情很单纯,很简单。 以至于爱情需要谋划需要脑子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诀窍。 很多人以为感情爱情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不需要动脑子的。 那就错了,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最需要动脑子,最需要多斟酌。 世界上好的事情都得花心思,更何况爱情。 她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跟宋旸谷说,比天上的月亮都掏心窝子,“你得追人家,得看看人家怎么对老婆好的,你见过太多不好的了,报纸上说燕京大学的教授求婚自己的女学生,写的那封信你见过吗?” 就是那种感觉,她拿着跟二太太看了很久。 不一样了,她不愿意以后的女孩子过自己这样的日子,也不愿意宋旸谷以后成为他大伯他父亲那样的人。 这不是好日子。 宋旸谷想了很久,或许是被太多没有听过的话打动,他鼓足勇气有些委屈地看着宋姨,“她不喜欢我吗?” 宋姨诧异,听半天就问这个,她以为会表态之类的。 “你觉得呢?” “喜欢吧,她跟别人说,以后跟我结婚。”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带着坦荡跟信心。 结婚? 宋姨看着宋旸谷突然有点累,这俩孩子指定有个脑子不太好的,婚姻是儿戏? “那她大概喜欢你,你做了什么?” 宋旸谷微笑,“也没什么,就是帮她开车。” “只开车?” 他点点头,“我一般不太反驳她的要求,现如今。” 一些事情,他心挺大的,跑腿儿做事儿,吃饭什么的,今天的一切,他都没有放在心里,就是扶桑要他做的所有事情,他不太去想,就是做。 宋姨笑了笑,这俩人,她看不透,兴许姑娘脾气也不跟常人一样,给宋旸谷理了理袖子,卷起来一点儿,“你们好好儿的就行,要结婚的话,我们不管,你们自己商量好了,跟我们说,我们八抬大轿去迎亲,去洗漱去吧。” 第二天看着宋旸谷早早就出门去了,带着承恩开着车走的,二太太才问,“昨晚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那个姑娘是个厉害的,厉害的咱们不怕,家里就缺个厉害的姑娘,咱们也想要个厉害的姑娘,你看,给人拿捏的死死的,昨儿晚上他高高兴兴回来,跟我说那姑娘以后跟他结婚,您看,人家一句好话儿,跟个三岁孩子要到糖了一样,咱们不管,那姑娘有主意的很。” 二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可是看宋旸谷看够够地,她宁愿看儿子娶个媳妇回来秀恩爱,也不愿意看着儿子跟个木头一样在家里放冷气。 她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好几只管他们的事儿,他们好了,咱们的日子就好了,有盼头儿了。” 想了想自己的嫁妆,又盘点了一下,“分成三份儿,传家的我只给老三家的,其余的要有意见啊,让他们两个兄弟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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