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起来是她,那年他非得来青城,他来过这里,扶桑不知道罢了。 他父亲应山东巡抚梁士典的安排,来青城了解洋教士案,青城这边果子局的大掌柜的便接他来店里歇息,那个季节没有樱桃,好容易搜罗了樱桃给他吃。 外面的孩子哭的心烦,大概是家里奶奶没了,又听伙计说是自己夜奔来的,他随手把草蚂蚱给伙计拿去哄她。 宋旸谷指了指那家原先是果子局的店铺,“这家店铺先前开的果子局,是我家里的。” 扶桑眼睛瞪大了跟猫儿一样,里面的光在跳跃,“你家的?” 你家真是家大业大啊,怎么什么都是你家的? “是我家里的,那只草蚂蚱也是我的,我刚好在这边歇脚。” 扶桑知道他不是个开玩笑的人,自己乐的咯吱咯吱的,这真是,有意思极了,“要我说,您小时候还像话,还知道哄孩子,怎么现如今了,越长大越不如小时候了呢,您小时候多善心。” 宋旸谷脸呱嗒就下来了,不惜的跟她说话了,损人呢怎么,他不吃玩笑话。 扶桑就拿着胳膊肘子轻轻去碰他,“生气了?” “别生气啊,逗你玩儿呢,您现如今比小时候更出息了,能干还英俊,还心眼儿好陪着我回来,我得多感谢您啊,我说不出口,口是心非才挤兑您一句的,您多担待我脾气呗,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气恶劣,多亏了你陪着我呢,不然我得哭一路呢。” 软的硬的,她都会。 但是在拿捏宋旸谷这个事情上,就是前面开车的鱼承恩,都觉得拿捏的死死的。 看宋旸谷神情缓和,就一个劲的上套的那个样儿,喜怒哀乐跟着人家走,人家哄几句就高兴了,就觉得自己倍儿重要了,鱼承恩觉得自己要不是为了安全,看着前面的护城墙,真想闭着眼撞过去,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扶桑这小子这样呢。 当男的的时候恨不得卷成业界标杆。 当女的的时候,竟然也是无师自通的人精,会哄人,哄的人五迷三道的。 啊呸。 他木着脸开车。 扶桑如今也是衣锦荣归,青城王家门户如今依然在,那一年送扶桑一支脉远走的堂叔如今竟然还也健在。 他辈分儿高,又还算康健,因此今日便来了,王乃宁一个劲地哭,“多少年了啊,她走的时候才五六岁,我记得在枣树林里面还没有小枣树高呢,在树底下钻来钻去的,我抱着她的时候树枝老刮脸,这孩子聪明,知道脸贴着我胸膛别给刮到了。” 他抬手比划一下,当年他在青城,家大业大,内有母亲支撑,也算是五陵少年看遍长安花了,几个玩伴儿很不着家,哪里热闹去哪里,别人家唱戏他能几天不回家在外面看,摇骰子赌钱也都精通。 堂叔也隐约记得,“那孩子聪明呢,我还记得她,同辈里面她最聪慧,先前老太太在的时候,说她过日子抓钱手,跟你还有乃昌大手大脚不一样,往后得过一份儿好日子,给婆家攒下来一份好家业。” 哪里想得到后来家道巨变呢,“那一年,你刚到元盛德,后脚人就送着元熊母子俩回来了,人家是怎么说的?” 刘氏记得真真儿的,“说卖了就是卖了,没有卖再赎人的,家里又不是开当铺的,用钱了就先典当,不用了就拿钱赎买,没有这样做事儿的,其余的一概不说。” “隔年她叔叔就自己去京城找了,他跟着元盛德的商帮车队进京,一年去了十八回,在城南那片儿扫听,后来扫听到了,再入舒家的门儿,人家还是不给。” 她想起来这个事情,就恨自己啊,当娘的卖了自己家里闺女,她恨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没本事,那时候但凡有一点办法不至于卖人。 先前老太太在的时候,日子过的多有筋骨,家里只有买人的份儿,从来没有卖人的,一卖人就是家破人亡的境地啊。 她眼睛总也不好,大概是常常哭的原因,元熊大概也是历经磨难长大的孩子,他的人生并不平坦,因此他比寻常孩子要懂事许多,“再不要说这样的话,舒家那边的大爷已经去了,因此才许认亲的,当年也是帮我们一把,不然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卖人买人世道不好罢了,不怨舒家,你当着姐姐千万不能说这些话。” 都过去了,说年年去找她,去看她??x?,她也不知晓,何必平白去惹出来那许多烦恼跟遗憾呢,如今结局好,就全部是好的。 刘氏也不敢多说什么,她不是这样意思的,“我知道,我都知道,舒家待着她好,舒家大爷一手牵着俩孩子回来的,哪个都对着好,疼孩子,比跟着我们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只是说世道不好,家里摊上亡命的事儿,逼着咱们逃难,远走到山西。” 如今是喜事儿,她又去擦干净脸,大家面上悲凄都散了,只喜气洋洋的,老宅已经没有了,如今是王乃宁回来之后,盖的新院子,只是那颗红丰杏儿,他还是重新栽种了,扶桑小时候,总也喜欢站在树底下看,看杏花儿,看叶子,看青果子,看黄杏子。 外面车子响,元熊先出去,自己奔着出去,“来了。” 家里张灯结彩,王乃宁走的慢点儿,扶桑进门的时候,他刚好走到树底下,枯枝之下,人已枯槁,再不逢春。 红灯笼在树枝上晃悠悠地,他昨儿下午扎了一树的小灯笼,他也会扎灯笼,手艺比个哥哥差点儿罢了,他哥哥就是活着的时候,最疼的也是扶桑,元熊王乃昌是很少探望的,抱也不抱,觉得元熊病弱,他不抱。 总从窗户里面看着扶桑,看她在树底下玩儿,他就给她扎灯笼,糊风筝,喜爱她极了,就喊她进屋子里面去,递给她拿去玩儿,哄着她说话儿,摸摸她的头,再放她出去玩儿。 家里人对这个孩子,感情很深,她承受了太多太多爱了。 老太太喜欢她,看重她,觉得她能干又巧蕙。 王乃昌喜欢她,疼爱她,她健康又活泼,可爱又讨人疼。 王乃宁也喜欢她啊,她小时候,王乃宁老抱着她,抱着她到处玩儿到处看,扶桑进门就看见他了。 一身簇新的蓝布袍子,依稀当年峥嵘的模样,她叔叔,年轻时候就风流倜傥的模样,进门便噗通跪下来,扑地叩首,“叔叔——” 一声叔叔,王乃宁再站不住,坐倒地上,扶着她抬头,“桑姐儿,我的桑姐儿啊——” 卖了你,你妈总也哭,想起来就哭,可是谁都没我心里疼啊,疼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 卖了你以后,我吃什么也不香,总惦记着你外面吃不上这一口,穿什么也不暖和,怕你在外面挨冻受苦。 ----
第83章 我爱你 此去一别, 二十多载春秋啊。 生离死别,故人见,几番叹息周转啊。 扶桑哭的跟个孩子一样, 这辈子, 她待人真心真诚, 努力的去爱身边每一个人人,她是向着光, 向着太阳一样长大的,那样的爱笑,总是笑眯眯地跟人说话, 自己疼自己累的时候,也跟个大气球一样的, 给自己突突地大气,不肯松懈一口气。 因为人生很值得啊,她觉得很值得啊, 宋旸谷扶着她起来,她抱着她哭, “其实我不觉得苦, 我从来没觉得苦过,就是一直很忙,因为我觉得每一个日子, 它都很值得啊。” 那样的值得,每一个早晨都是在阳光里面, 跟草叶上面的露珠一样,熠熠生辉的啊, 那样的可人爱, 那样的教人觉得有奔头。 今儿好好学习, 周考的时候有个好成绩,可以在府里换点大米猪肉,可以跟小荣分着吃,可以拿家里去补贴家用。 今儿好好上班,等月底的时候发薪,那么多的钱,可以盘算着出去吃一顿,家里这些旧式的人们,不可否认的是都过着捉襟见肘,一亩三分地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她见过,那样的繁华,那样的新颖,她也想带着他们去看看,钱少的时候就买点新鲜玩意回家看看尝尝,钱多的时候就带着去外面吃去,吃完了闲着走走。 她觉得很好,她觉得她这样努力过人生,那希望元熊他们也这样过人生,虽不相见不相认,但是大家都好好儿的,不辜负一身血肉延续,不辜负一脉相承。 扶桑是那样地喜爱生活,她骑着自行车逛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子,她路过热闹的摊贩,会目不转睛的看。 今儿,她真高兴。 人生努力的意义,就是要有很好的朋友,交几个好朋友,凭借着真心,然后找一个爱人,身边包裹着一群亲戚家人,今儿大家一起吃顿饭,明儿分享朋友一些好东西,后儿过节走个亲戚。 寻常琐碎的日子里,都是钻石,好比她手上钻石。 好好儿地叙旧,屋子里面灶火烧的热,元熊一趟儿一趟儿地出来,去灶台上嘱咐,“先煮饺子,她爱吃饺子,妈早起现包的,翅儿怕是干了,煮的时候多焖一会儿。” 又不放心,看大锅里面的羊肉,一大锅,他昨儿杀了一头羊,看小葱芫荽不够,又切许多,媳妇儿斜着眼睛看他手脚利索,其实人亲不亲的,就能看出来了。 过年的时候,她娘家哥哥侄儿来家里的时候,元熊大概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最起码不会这么上心,菜叶子都不会摘一下的,但是你看,人家真正的亲人回来了,芫荽都知道多放点儿,这东西多贵,都是暖洞子里面出来的新鲜菜。 他就一把一把往里面抓,羊排捞出来就一根根的,羊肉都是大块儿的,,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对扶桑,他也是心疼,当年要不是自己,也许就到了山西了。 他不记得事儿,都是家里人说的,扶桑就爱吃羊肉,在青城,红汤羊肉不逢年过节,是只有贵客来家里才吃的,“快尝尝咸淡,要不要多加点醋,饺子是白菜猪肉的,今年白菜好吃,水灵的。” 北平叫淞菜,青城叫白菜,这边的白菜一个个那样的大,报团的结结实实的,不是北平那样松散的样子,这样的包饺子最可口。 扶桑笑着吃,碗里都是满满的,她也不说吃不下,就一个劲儿的吃,你看她对自己的至亲都是这样的体谅,别人费心做的招待你的,不需要太多客气,多吃点就好了。 宋旸谷今儿就很有对比,看她碗里吃不下了,越来越慢,一会儿才吃一口,“你吃不下就不要吃了,这么大快的肉,太结实了。” 扶桑看看碗里,青城的碗那样的大,一个个细足,出嫁女回家看,她跟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通病,看家里的碗都是好的,压低了声音,“你别管,我吃完。” 宋旸谷给气的,你吃肉扎实了,又哭又嚎的,肠胃要坏。 我当你在外面做事儿这样呢,结果到了自己家里,还是这个样子,你剩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你就是推拒说不吃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心里想法,就太婉转,太曲折了,他脸色就一般,其实是自己心疼的,闷了一会儿,自己端过来,“冷了,不要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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