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些不是官府的人?难怪我师弟说他们没穿官府的衣裳......” “难道那些真是拂晓的人?” “怎么可能会是拂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们肯定在撒谎!” “可是赣州官府什么时候拿得出这么多物资了?去年洪涝时他们连粥棚都没搭几个?” 顾扶风没有多辩白,只两眼看着破云。 他目光淡然坦荡,一如当年那个每日带着他们吃饭练剑,但凡哪个师弟犯错被训,他都以“为兄不严”之责请命陪师弟受罚的清俊少年。 半晌,破云一咬牙,峥嵘剑霍然收回剑鞘。 “大师兄,我不得不说,你真是用了一个好理由。” 顾扶风扬唇一笑,不多解释。 “多谢。我定不会忘你我君子协定,三月后见!” 他纵马调头,“咱们走——” 人群中仍然有人想冲出去留住拂晓,可终是没人敢单独上前寻衅。 破云看着五人绝尘而去,收起带着杀气的目光,朝身后的众人道,“你们可以回云霞山庄领赏金了。” 他朝前走了几步,将众人甩在身后,面上显露出几分迷茫和黯然。
第两百五十章 寺庙问道终释怀 何为道? 我又该持守何道? 同样的疑问同样出现在卿如许的心中。 这几个月的事态转变,已经让她有些看不清心中之“道”了。所以她来到了梦觉寺,这里香火鼎盛,住着一位在佛法上颇有造诣的高僧。 阿争替她去请高僧,说大师尚在讲经,需静候半个时辰。她便站在殿前,望着院中香炉云烟缭绕,见善男信女无一不虔诚敬拜,心中亦被这分敬虔的心激起几分悲天悯人之感。 有一对老夫妇刚才跪拜完各间殿宇的诸位神佛,摸着酸痛的膝盖,越过卿如许,进殿去找小师父请长明灯。 那时卿如许正好站在廊下,殿内的人声便不住地钻进她耳中。 “......请在这里写上所请之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姓名......写好了。对,就是这几个字......可生辰八字......生辰八字不太清楚啊。小师父,如果不知道生辰八字,该怎么办呢?” “两位施主所替请灯之人,不是你们的亲人吗?” “......不是。” “也不是朋友?” “......也不是……” “……” “对不起啊小师父,我们......其实不太了解他的事。” 殿中静默了片刻。 “......那这样吧,两位施主可以将所知道关于此人的信息写上去,譬如他在何处任职,年方多少,是否有婚配,配偶是何人等。” “......年龄......年龄好像是......二十五......” “是二十五岁么?还这么年轻啊......还未婚配啊......唉,真是可惜了......人生得好,官也做得好,怎么就......唉......这世道真是不公呐,咱们大宁没有这个福气,又失了一个好官......” “......不是有种说法吗?叫做什么......天妒英才......阎王爷定是见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人又处处出挑,觉得放在这世道是平白折煞了,这才收了去的......” 卿如许听得好官二字,便忍不住回头。 隔着一道门,一位老妇人眯着眼睛,费力地仔细瞧着那纸上的字,边问着身旁正在写字的老头儿,“哎,老张头,咱们还没写他在哪儿任职呢,这个可不能忘了。你还记得他是哪天任职的吗?” 老头子摸了摸后脑勺,仔细回想着,“好像......好像是儿子去给杜先生拜寿的那天,哪日来着......” “......我记得!杜先生的生辰是冬月十六!就是这天,你快写......对对,就这么写......再写在哪儿任职,写刑、部、侍、郎......对,就这四个字......唉,你说林侍郎这身边,连个能给他点灯的人都没有......” 卿如许的手轻轻一抖。 “......姑娘,姑娘?” 阿争在旁边轻唤,“大师过来了,请您去隔壁小院一坐。” “……好。” 卿如许垂下眼睫,转身朝小院走去。 残阳如血,院落寂静。 院中柏树环绕,中有一石桌。卿如许同高僧两相对坐。 “施主想问什么?”高僧问。 卿如许想了想,眼中似起大雾,似几分苦海中挣脱不得的迷惘。 当年她同南宫雪山下煮酒论道之时,她还不信南宫的话,却没想到被他一语成谶—— “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心向朝阳,只身涉雪问道。起先,信念执一,势如破竹,后也因心念过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卿如许轻声念着这两句,苦笑道,“大师,我好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僧人看了她一眼却伸了伸手,指了指桌面,“施主,先喝口热茶。” 石桌上空无一物,何来热茶? 卿如许抬起眼眸,面露不解。 僧人笑了笑,“世人皆以肉眼看世间,却不知世间万物并非皆有形。” “那该以何来看?”卿如许问。 “该以心眼。”僧人答。 卿如许默念着心眼二字,又问,“心眼?那么人该如何开心眼?” “以心开心眼,所思故所在。” 僧人双掌合十。 “……那若是以心眼来看,恨可存在?” “存在。” “该如何消解?” “不必消解。” “……为何?” “恨无法消解,因为恨,起源于执。执不会被消解,因为爱也起源于执。只可以以爱替换之。” “……爱?” 卿如许念着这个字眼,唇角掀起一分不自觉地嘲弄,摇了摇头。 儒家总是讲仁爱,天下士子的口中便常常以爱为基论,爱天下,爱国,爱人,爱自己。无论是朽得不得了的老先生,还是只读过几日书的白丁,甚至是青楼楚馆里要骗骗姑娘的男人,也皆知道要讲爱。以至于如今“爱”这个字眼已经用滥了,说来庸俗迂腐得很。 僧人对她的态度亦是了然,一语点破道,“确实,世人都觉得它庸俗,陈腐,老套,虚伪。” 卿如许便也直接道,“它难道不是么?” 僧人却问,“你会因为水食之无味,便再也不喝水么?” 卿如许一顿。 僧人又笑了笑。 卿如许想了想,道,“……可若……我所爱之物、所寻之道、所信之人皆诓我骗我、毁我谤我,我该如何?” 僧人抬起头来,两眼平视于前方,像在看她,却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爱不会诓你骗你,毁你谤你。” 卿如许低下头,落寞道,“……所以……那不是爱?” “不可定论。” 僧人看向面前的庙宇,其中供奉着一尊大佛,“因为爱起于私,但爱又成为无私。” 爱起于私,但爱又成为无私。 不知为何,卿如许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苦笑道,“……爱太短暂……恨,才让人更有勇气向前行走……” 从七年前开始,她就早已经不知该如何去爱了,相反,恨的种子住进了她的心间。以至于时至今日,对于这个人的离开,对于那些所谓的误解,亦无法让她化解心中之恨。 “恨只会让人痛苦。”僧人果断道。 卿如许看向他。 僧人的眼中有一种温润的光泽,似是看透了一切痴缠负累。 “你从没有失去爱。”僧人面上流露出一种圆融的温柔,“它会被唤醒,当你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 “解决问题?”卿如许问。 “是。”僧人点点头,“你心中难道没有疑问?” 怎会没有? 她如今相信的一切都被质疑,印上无数的疑问。 信与不信,恨与不恨,怨与不怨,走与不走。 她不知何去何从。 僧人看着她道,“这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其实都是'爱'这一个答案。” “……所有?”卿如许疑问道。 “是。”僧人点头。 “……包括仇恨?” “包括。” “包括生死?” “包括。” “包括贪念,权力,野心,抱负,家国?” “包括。” “也包括歧视,不公,战乱,瘟疫,灾荒?” “也包括。” 卿如许叹了口气,默默低语,“爱……有这么重要?” 僧人一笑了之。 卿如许又颦眉问,“您如何笃定爱就是一切疑问的解法?” 僧人道,“这世间的一切虽有它自己的因果循环,却不是存在即正确。” “所以有绝对的正确?” “有。”僧人道,“人用语言来表达内心。是非善恶,从语言的表达上就已是一种区分,从心眼来看事物的本质,亦有对错。” “……可我要如何确定,那就是正确呢?”卿如许问。 僧人看向金黄的夕阳,他的面容也被染得愈加温柔。 “你相信永恒么?” “永恒?”卿如许亦看了眼夕阳。 这世上的一切好像都有尽,正如日出日落,潮退潮涨,花开花谢,冬去春来。 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相信永恒。” 世事易变,人心易变,如今她身边的一切,早已同七年前完全不同。 僧人又问,“那你期待永恒么?” 卿如许顿了顿,终是无法否认。 人心好像永远潜藏着一种对永恒的期待,期待容颜永不不老去,期待时光永不改变,期待家人永远相伴。 僧人又是一笑,淡淡道,“爱就是永恒。” 他说得笃定而坚毅。 仿佛这就是唯一的答案,唯一的真知。 卿如许看着他坚定的双眸,“爱……是永恒?” 僧人一笑,“你或许不信。但当你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可以试着用爱来解,以爱证道。” 以爱证道? 卿如许似是沉思。 “可天下之人只爱自己。若是以爱证道,岂非会很自伤?” 僧人看着她,“你害怕受伤?” 卿如许默了默,眼睫轻颤。 僧人慈悲一笑,道,“可施主,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知道你从未吝惜对人之爱。” 卿如许顿了顿,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眼眸。 “这世上爱自己者远大于爱人者,所以后者难得。人不该选择宽阔的路,而该选择更难走的窄路。走窄路的人,才会收到同等价值的馈赠。” 卿如许似想到了什么,过会儿,她有种释怀般的叹息,眼神逐渐变得清亮。 她缓缓道,“我明白了,大师。” 僧人看着她的双目,道,“施主很有智慧。” 卿如许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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