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嬷嬷尝试着尽量描述准确,“那时娘娘的神色,似乎……有些感伤。” 她把手放在膝上,仔细回想道,“那段时间,娘娘也常常说些奇怪的话。” 承奕反问,“什么奇怪的话?” 娇柔的澄妃依靠在窗槛边,望着明月,独自感叹,“……我原想我是最可怜的,可没想到,她比我还要可怜……这样,竟叫我连恨她都不行……可叹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若换成是我,只怕也熬不住……” 常嬷嬷的眼前似又浮现起那一幕,她悠悠道,“……后来这一来二去的,娘娘好像跟她见过的那个人成了朋友,还常常担心天冷了那人冷不冷,炭火够不够……甚至后来,奴婢还发现澄妃娘娘悄悄地做了些小孩子才用的物件儿……” 承奕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讶异,“母妃……竟知道她?” 徐嬷嬷点了点头,“殿下也知道,咱们家娘娘……惯是个菩萨心肠……”她说罢,垂下头,拿帕子掩了掩唇,似为澄妃感到无奈与痛心。 承奕顿时读懂了常嬷嬷的神情,思及自己冷酷的父亲,他的眼眸逐渐变冷。 片刻后,他才又问道,“孩子临盆的那日,常氏,你可在现场?” 常阿让点头,“在。” 卿如许闻言,忍不住握紧手指。 承奕道,“那日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把你知道的且都告诉本王。” 常阿让回忆了一会儿,道,“因为娘娘是早产,所以奴婢记得特别清楚。当时稳婆也没准备及时,娘娘都疼得死去活来,众人一直在催去寻稳婆,整个行宫里都急得乱了。后来等稳婆来了,人都已经丢了半条命了。那个孩子原是可能活不了的,还是娘娘强撑着一口气,非要稳婆保住孩子,所以娘娘最后……” 她摇了摇头,耳旁似已响起女子那夜凄厉的哀嚎声,殿中的人进进出出,稳婆紧张的催促声,沾血的布,带血的剪刀…… 卿如许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学医多年,虽未亲眼见过妇人产子,却看过许多相关的医书,深知其凶险。 承奕看着常阿让,又道,“那么那个孩子,你可看清楚长得什么模样?有何特殊的外貌特征么?” “外貌嘛......”常阿让面露难色,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徐嬷嬷,俩人相视,眼眸中都颇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无奈。 这一下,承奕和卿如许却是不懂了。 常阿让这才回头解释道,“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刚出生的孩子,大抵长得都差不多......都是皱巴巴、红彤彤的......是吧,徐嬷嬷?” 徐嬷嬷也笑了笑,点头附和,“确实如此,殿下,这刚出生的孩子,都要过个几日,等五官长开些,才算有了自己的模样。” 承奕微微皱眉,略有不满。 若是如此,又如何证明卿如许就是那个孩子...... “欸?不对......”常阿让突然道。 卿如许心一悬,又同承奕对视了一眼。 常阿让似想起了些不同之处,“......好像也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 承奕问道,”是何处?” 常阿让仔细回忆着当时昏暗的殿中的景象,那时孩子的啼哭响彻殿中,产婆将孩子擦干净,便裹进了软布中...... 她眼睛一亮,道,“那孩子身上有胎记!” 卿如许错愕。 半晌,她又慢慢地颦起眉头来。 承奕看着她的神情,也明白过来—— 她身上没有胎记。 承奕转头朝常阿让问道,“你可看清那是什么样的胎记?长在何处?” 在寂静的客房中,众人齐齐注视着常阿让。 常阿让看了眼众人的神情,终是慎重作答—— “是朱砂色,长于脖颈处!”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世事多诡尽荒唐 卿如许同承奕并排走在长廊中,她雪白的脖颈如玉无瑕,于行动间流动出一种脆弱而冰冷的美。 自从发现自己并非真正的公主后,卿如许的心头说不上是悲还是喜。 世事多诡。 那些为了这个两国公主身份而筹谋半生、千般算计的人,若是知道他们认定的公主,其实是李代桃僵,不知...... 会不会活活气死。 只可惜,为了这番错付的虚幻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俩人站在回廊的拐角处,一同望着洒金的夕阳。 佛家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段日子以来,卿如许所面对的世界不断崩坏。每次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之后,那一层华丽的包装便会碎去一层,露出背后颓坏肮脏的真实。 可当她每一次以为那就是真实后,一切却又继续革新她的认知。崩坏之后还有更坏,真实之后还有真相。 再脆弱的心,也被磨出了一层茧子,令脆弱不再脆弱,生出一种在痛苦中浸淫日久的迟钝。 承奕看了眼她的脖颈,“胎记.....是有办法祛除的吗?” 卿如许摇了摇头,“除是可以除,但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承奕点点头,道,“那就一定能找到她。” 卿如许看向承奕。 找到她之后呢? 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就意味着一切都能改变么? 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天末残红,映在湖面上,似水底也有霞光万顷。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我母妃竟然同釉芜还有来往。”承奕负手而立,又冷哼一声,带着几分忿懑,“父皇......冷情冷义,竟欺我母妃至此。” 澄妃爱重宁帝,从不敢违背他。 卿如许也感怀于澄妃的大度与隐忍,她顿了顿,道,“这几日我想了想,如此看来,你母亲之前留给你的字条,要找的那个孩子,兴许就是这个公主。” 承奕似乎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并不感诧异。 “你是说那句‘可怜翟鸟,颈边红桑’?” 这后半句已经很明显了,颈边红桑指的就是那个红色胎记。而翟鸟,原也是用于皇后、妃嫔以及公主的衣冠饰物上的,而放眼列国,自古以来给公主的象徽也不全都是凤徽,有的就是用翟鸟。如今对应到公主身份上,正好贴合。 卿如许点点头。 “前半句的‘舞镜雏鸾’,雏鸾,也许指的还是这个公主。而舞镜,是指她注定的命运,无有同类,只能对镜而鸣,沦为权力的筹码。至于这‘贰肆柒陆’,指的也许是......生辰?” “......平德二十四年七月初六?”承奕道。 “应该是。如此......同我一样,正好二十三岁。”卿如许又想到了一些银鞍将军和宁帝的只言片语,道,“其实我在想,既然能留下字条,代表这件事对澄妃来说很重要,也或许......澄妃娘娘亲自插手了公主掉包之事。” 承奕毕竟不晓得内情,挑眉问,“从何说起?” 卿如许问,“殿下你想想,徐嬷嬷当时是怎么描述绿筠的?” 徐嬷嬷说,绿筠是澄妃身边的亲信,后来到了年纪,澄妃就把她放出宫,还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嫁了。后来,听说绿筠生了一个女儿,可她生子后就常常郁郁寡欢,不久就带着孩子举家搬迁,然而搬迁的路上却出了意外,暴雨冲坏了山体,举家都遇了难。 待附近的农人将马车挖出来时,发现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尸身,两个老人,和两个大人。可是那原本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却下落不明,至今都无人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被绿筠送去了哪里,还是也葬身于那山石之下。 “......先前陛下跟我说,釉芜难产时他分身乏术,待釉芜已经咽了气,众人便将那个公主送回王庭。然而在路上被南蒙的银鞍将军拦截了,陛下认为,是银鞍抢走了孩子,又弄丢了这个孩子。” 承奕略一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绿筠生下的那个婴孩,在釉芜产子的当日,得到了母妃授意,于是先一步将两个孩子给调换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不无可能。不然,为什么澄妃娘娘要说她对不起绿筠呢?” “这不像母妃会做的事。”承奕道。 “如果.......是釉芜临终所托呢?”卿如许问道。 承奕顿了顿,似是沉思。 澄妃素来温柔仁慈,她若知道釉芜是被囚禁的,也许她心中也有怜悯之心。而釉芜的心愿是送这个孩子离开王庭,以澄妃的性子,也许她也想替宁帝积一分功德,倒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而至于这个狸猫换了太子的孩子,也许对于绿筠而言,能让自己的孩子长于皇家,对她这样一辈子都无法跨越身份阶层的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可以商榷的事。甚至,也有可能就是她主动提出的。 承奕微微捻动指尖,终是无法否认,“那.......也有可能。” 卿如许已经在心里串联起了整个事件。当日釉芜公主难产,许是之前委托澄妃将自己的孩子想办法送出王庭,正好澄妃手下的绿筠也是同样的产期,于是她便在孩子降生的第一刻将两个孩子暗中掉包。 皇帝将婴孩接回宫的路上,先遇到了弥间和尚,也就是南蒙的银鞍将军,他出于对釉芜孩子的怜悯,将孩子抢去。然而,这之后又有人从弥间的手里再次截胡,这个人便是林疏杳。 所以兜兜转转,真的公主早就被绿筠带走,或是被澄妃不知送去了何处。 人人心中所知都只是完整真相中的一环,所以才会闹出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 卿如许摇了摇头。 承奕不知个中复杂,只听她方才分析,此时突然回头看向面前的女子,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卿如许回眸看着他,明白他眼中神色,轻轻一笑,道,“嗯,我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绿筠的孩子。” 她笑容平静,似心里没起一点儿波澜。 不是公主,而是一个普通婢女的女儿。 这两种极端的身世,都有着难言的悲苦。 她不是公主,可如今她知道的太多,未必不会惹来杀身之祸。毕竟,在巨大的利益前,对于那些对着这个公主身份图谋半生的人,若是没有所谓的真正的公主,那么有时候,装睡比清醒更有用。 而关于她真正的家人——她的母亲是一个婢女,父亲只是一个无人记得名姓的甲乙丙丁。如今二人皆不在世,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区别? 承奕看着她,缓缓地颦起眉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你若不是公主,你就不会没有同类,不需要对镜而鸣。” 卿如许冷不防听他突然这么说,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眸中,有担心,也有安抚。 卿如许自然明白他的好意,点了点头,道,“......是吧。” 夕阳的余晖映照进她的眸子中。 “起码,还有可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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