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纵马往前走了几步,脸上显现出一种悲凉,朝兵士们高声道,“今日我银鞍军遭遇自己国家的同伴们的谋害,这不是银鞍的悲哀,而是帝国的悲哀!众将士,我常远不能带弟兄们过上踏实安稳的日子,是我的遗憾。咱们兄弟一场,若能同生共死,也是我常远的心愿了。” “往前,是那些六亲不认的沙陀蛮子!往后,是该死的北府兵!今日你们说,银鞍军的归宿要选在何处?” 银鞍军众人面面相顾,脸上亦显现出同样的悲凉。 “.......将军,我提议......”一个兵士站了出来,雨水也无法掩盖他眼底的失望和气愤,“我提议后撤!咱们银鞍军为了帝国抛头颅洒热血,如今不被重用,只让我们守在这偏隅之地也就罢了,现在他们不去杀沙陀,抢回自己的国土,却还要将刀子朝向咱们自己人!我恨!将军,我们一起回去吧,就算是死,也要让北府兵给我们做垫背!” 他说罢,立时有人站了出来。 “就是!我也提议后撤,不然老子死了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同意!” “我也是.......” ....... 常远望着面前站出来的几十位兵士,缓缓地低了低头。 众人有短暂的沉默。 人群中,忽然又有一个声音,怯怯道,“我、我也想后撤,可是......可是......” 一个年轻的男孩站了出来,回头看着众人,道,“难、难道我们要不顾那些外族的侵入,而拔刀......拔刀朝向自己国家的同胞么?我、我......我好像做不到......” 他的声音逐渐变低,可他问完那句话, 却让那些怀着愤怒的兵士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常远看了一眼众人,这才出声道,“我理解众将士的心情,北府军此番作为,实是小人行径,为君子所不齿!若有机会,我常远亦想给那帮龟孙子一个教训!但今日,外敌当前,若是为了一己之欲而而顾名声与百姓于不顾,只怕黄泉路下,我也愧对银鞍将军,和那些曾为守护国土而舍身的将士!我银鞍军生不做背弃母国的人,死亦不能留下污名!” 众将士仰头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图。 常远声音高昂,长刀一挥,朝天而举,雨水在光亮的刀面上留下清白的水渍。 “所以,今日之战,我尊重大家的意思。但若我常远个人选择前行,可有将士愿同我一同前往?!” 大雨滂沱,一具具铁甲沐雨而立,人人的脸上闪现了很多情绪,挣扎,犹豫,而后又变得坚定,冷酷。 “我!我愿追随常将军御敌!” “我也追随常将军御敌!” “我也!” “我也!” “银鞍军的威名不能倒!” “我等愿追随常将军,与沙陀人决一死战!” “我等愿追随常将军,与沙陀人决一死战!” 一位位兵卒拔刀朝天大喝,以表决心。 三百七十二位兵士,最终,无一人选择撤退。 常远隔着雨幕看着这些陪伴多年的兄弟,只觉得胸中的憋闷一时荡然无存,有的只剩下英勇赴敌、背水一战的决心。 “好!” 他掉转马头,朝向前方,目光微凛,“那么众将士,今日,就让这群沙陀人见识见识我们银鞍军的威名!!我常远,永远与银鞍军共存亡!” “我等,永远与银鞍军共存亡!” “我等,永远与银鞍军共存亡!” 在磅礴的雨声中,仅有三百余人的银鞍军奋力呐喊,于诺大的山谷间亦显露出几分苍凉之感。
第三百四十二章 俘获人心整军威 喊杀声,刀剑撞击声,刺穿肉体的声音,呻吟声,回荡在山谷间。 沙陀出兵五千人,对阵银鞍军一千四百三十二人。 抱着必死的决心,银鞍军的战士们都杀红了眼。胳膊被刀砍伤了,就再换另一臂去挥刀。腿被刺伤了,就一瘸一拐地起来继续战斗。 人人身上都挂了彩,却仿佛干净不到痛苦,咬着牙浑身浴血地继续去杀敌。 沙陀人原打算在半个时辰里解决掉这群被抛弃的银鞍军,却没想到他们竟这么难缠。雨一停,为了避免战况拖沓,沙陀动用了后方的弓弩手。 浸了剧毒的箭簇朝着银鞍军的方向射来。 王恕见常远正在挥刀御敌,根本顾不得漫天弩箭,他一刀斩翻身侧一名敌人,就用自己的身子替常远挡了一箭。 “阿恕!” 又有一剑猛地刺入了王恕的腰间! “呃——” “阿恕!” 常远一脚踢开面前的敌人,伸手去扶王恕。 深紫色的箭头一扎入肉体,就将血液染得发黑。王恕唇边染血,衣衫也尽是淋漓的鲜血,人脱力地摔倒在地。 “阿远......活、活下去......” 常远当下眼圈一红,却也只能咬着牙放开王恕,回身继续去应付周遭的敌人。 “保护常将军!” 又有几名兄弟站到了常远的身侧,助他杀敌。 这一场仗,无疑是悲怆而令人绝望的。 一个个士兵倒下去,闭上眼,就此结束一条条年轻的生命。 常远脸上、身上也都挂了彩,他一刀砍向面前的沙陀人,刀还未拔出,后方又伸来一支长枪,直直地要刺向他的后背,朝着心脏的地方,根本避无可避! 征战沙场这么多年,第一次,常远的心中涌起了一种绝望和遗恨。 然而—— “嚓!” ——有一柄长刀从侧边猛然飞了过来,斩落了那柄长枪。 常远回头。 耳边已经响起轰隆的马蹄声。 在战场的不远处,竟有一群身披铠甲的军队挥舞着南蒙的旗帜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银鞍军显然也有人看到了,纷纷呼喊着,“常将军!好像是咱们南蒙的援军!” “不是北府军,而是......而是盛阳军!” 常远微微颦眉,就又听得沙陀军见状已然大慌,口里叽里哇啦地说着沙陀的语言,似乎头领已经在下令要撤军。 “盛阳军定是来帮咱们的!” “盛阳军!盛阳军到了!太好了!” 隔着层层战马和铠甲,常远一眼望见人群之后的一匹枣红马,和马上绯红如火的衣衫。 银鞍军见得援军,登时士气大振,追击着意欲撤退的沙陀人一顿猛打。而那批盛阳军也立刻加入了战斗,协助银鞍军御敌。 半晌,银鞍军众人望着落荒而逃的沙陀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血水,脸上带着一种战后的麻木的松解。 常远回过身从纷乱的战场上找到王恕的尸体,跪在他身边,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过会儿,才抬手脱下斗篷,怀着沉痛而复杂的心情为他盖在了身上。 一匹枣红马走到了他的身侧,马上的女子走了下来。 “常远。” 常远抬起头,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衫和那一张略显担忧的面容,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又站起身来。 回望周围,遍地都是支离破碎的尸首,里面有不少人都还是昨日还一起在湖畔吃喝谈笑的兄弟。 如今,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如今瑶城已经被沙陀人攻陷,今日不可再妄动。回去吧。”卿如许道。 常远问,“北府军呢?” 卿如许道,“应该还在五里地外驻扎。” 常远冷哼了一声,“等着拿我们的尸首去邀功么?” 卿如许不置可否,“.......盛阳军的主帅宁方州会为你们作证,眼下,这里属于瑶城的境地,沙陀随时可能回头派兵来追我们。所以还是先替弟兄们收敛尸骨,离开此地吧。” 常远“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盛阳军,“他们怎会愿意帮你?” “借的。”卿如许道,“当然,也是因为我是苒华公主。” 常远点了点头,转头去吩咐部下清点人数,一千四百三十二位战士,如今只剩下一千零二十一人。 卿如许站在战马旁,淡淡地望着远方的瑶城,一回头就见常远过来,她出声道,“瑶城咱们定是要夺回来的。我知道你心里的担忧,但你得耐心再等等。” 常远微微一顿,又低下头,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带着些别扭地道,“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 似在暗中做着什么决定,过会儿才又走过来,问她,“......弥间的念珠呢?” 卿如许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顿了顿,才撩开衣袖,将藏在里头的念珠取下来递给他。 有人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过来。 “上马!”常远又道。 待卿如许坐于马上,他转过头,朝已经整队的银鞍军喝道,“众将士听令!” 卿如许不知他要说什么,只看着他。 常远声音高昂,字字铿锵。 “银鞍军的众将士!今日我等本要将性命归于尘土,幸而老天不收,要我等留于世间,便是要重洗银鞍之名!” 他猛地扬起手中念珠。 “此乃银鞍将军之遗物,四十六枚念珠,篆刻了二十八年前三百七十二名昔日牺牲于金谷关的将士名姓!这三百七十二人中,有你们的同僚,也有你们的亲人,他们在这个世间留下了他们的名字。而今,骁骑营的众将士,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军士纷纷抬头望向他和他身边站着的女子。 今日是她带军前来,救了他们,众人不可谓不感恩。只是他们并不知她的身份。 而银鞍将军的功绩,天下无人不知。金谷关一战,威震四方,至今无人能与昔日银鞍军的威风比肩。当年金谷关的那一批为了南蒙流血牺牲的军士,名字都被篆刻在了他的一串念珠之上,后来先帝为了嘉奖银鞍军,特意为这群人立了碑。 如今这座碑,就伫立在南蒙都城的皇城正中央,南蒙的世世代代都将铭记这些人,铭记这一战。 如今的骁骑营,大半都是当年银鞍将军的旧部,也收编了一批年轻的子弟,也大多都是这些老将的后辈。银鞍军栖息在城郊一隅,被迫远离了权力的中央,只能消磨着保家卫国、铁血丹心的热血。 可如今,竟有人重新拿到了银鞍将军手中的那一串念珠。 而这个理由,显然也解释了当日夜阙楼之战时,为何常远会答允帮助这名女子。 “当日银鞍军曾承诺于釉芜公主,将永远忠于她的王庭!而今公主已逝,将军已故,那承载着先烈的光辉,也将随着权力的斗争逐渐消失么?银鞍军,你们也打算带着过往的功绩,就此归于尘土么?” “银鞍军,可还在?” 银鞍军所有人等,齐齐跪地抱拳,“在!!” 卿如许站在俯首跪地的千余军士中,面容冷静,带着一种长居上位者的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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