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许想了想,确实如此。 顾扶风一向骄傲,一朝从人人称颂的嵘剑阁第一剑客摔入谷底,落草为寇,可他却从没有恨过谁怨过谁。 冷七又问:“你可知顾扶风心中一直所念之事是何?” 卿如许想了想,当初她初遇顾扶风时,听他提及所谓“未竟之事,未见之人”,一桩当是说他苦等叶烬衣十二年,一桩当是说男儿志气。 可男儿志在四方,情爱之事自然是要置于其他事情之后的。 她便道:“他创立拂晓,自然是拂晓的宗旨,赤诚忠义,天下为家。想让这战乱动荡的天下,人人可以不受战争所苦,可以不分国族不分血缘地相亲相近。” 冷七听罢,却笑意一凝,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当真对他的事不大上心。” 卿如许被这话堵了一堵,一时哑然。她何时对他的事不上心了? 顾扶风此时正站在人群中,同诸位兄弟勾肩搭背,举杯碰盏。 冷七看着顾扶风,口中道:“十一这个人,能把这天下不同国族、不同背景的能人志士聚在一处,超越血缘姻亲,以家人相待,这是他的能耐,所倚仗的是他的至情至性。可这至情至性,却也是他的弱点。所谓弱点,对于我们江湖中人而言,便是命门。” 冷七回过头来,朝卿如许笑了笑:“三年前,我同他一起在屋檐上对月饮酒,他千杯不醉,我已微醺,我不信他真的是毫无醉意,只当他是醉不上脸,便故意问了他一句真心话。谁知他确实真的一点儿都没醉,记着这事,便因此恼了我。” “什么话?”卿如许好奇道。 “我问的问题其实相当土。”冷七朝卿如许倾了倾身,低声道:“我问他,‘如若叶烬衣与卿如许双双遇难濒死,你只能赶去救一个人,你救谁?’” 卿如许愣住了。 半晌,她才缓缓回头望去。顾扶风这时正在同须染说着什么,俩人有说有笑,全然不知这里的状况。 顾扶风,如若你只能救一人,你会救谁?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冷七又道,“我只是问了这一个问题,他便恼了我。你说,他到底恼的,是什么?” 卿如许收回视线,举起酒杯,一口饮下,却觉着那滴红沥酒有些不知滋味。她的心似立于万壑千岩,想去探那尽头,可烟波无底,令她望而却步。 她不喜欢这种感受,只望着那空酒杯,道:“七哥,这些事……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冷七挑眉。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垂眸道。 冷七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笑:“也许有一天也会想知道。” 卿如许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垂眸不语。 “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卿如许抬眉看了眼冷七,轻轻地摇了摇头。 冷七一笑:“不然,七哥教教你?”
第四十九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其实有些事没那么复杂,旁人都想得太深了。顾扶风这个人啊,很简单,若是有人想绑住他,只消以情义为桎梏,让他对其负疚,对其有愧,他便拿对方无法。”冷朝寒道。 卿如许看了他一眼,这话似隔着薄雾浓云,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她一时没有捕捉到。 这时,顾扶风突然从人群中回过头来,身边众人还在同他说着什么,但他的眼睛却望向了卿如许。 冷七也看见了,见卿如许面露不解,心生一计:“十一这人至情至性,你想了解他什么,只需旁敲侧击,小小试探。” 他突然一展折扇,向卿如许凑近了些;“不信你看。” 两人的脸都被遮在冷七那一张扇面下,旁人的角度看上去只觉俩人异常亲昵,不知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冷七在扇下斜眼瞅了卿如许一眼,悠悠数道:“五,四,三,二,一。” “啪”地一声,一只酒杯就重重地落在卿如许面前的桌上。 顾扶风已经横在冷七与卿如许的面前,眼神不善地瞧着冷七,道:“干嘛呢干嘛呢?” 冷七一双玉目上抬,瞧了眼顾扶风,用扇面掩住唇角笑意,这才款款地坐了回去,摇摇折扇道:“我跟卿卿说会儿悄悄话,你不好好陪着二哥四哥六哥,跑过来打扰我们做什么?”他又回头朝卿如许道,“卿卿,你说他烦不烦,你快让他回去忙他的事吧。” 卿如许没想到顾扶风这时会过来,原本她与冷七聊的就是他,此时只觉尴尬,便淡淡道:“你去忙吧,我们说会儿话。” 冷七在扇下瞅着顾扶风的脸色变化,得逞地笑了起来,继续往火里添把柴:“听见没?叫你快走呢,别打扰我们说话。” 顾扶风被卿如许这么一怼,一时语塞,只好悻悻转身。 可他刚抬脚走出一步,却猛然出手,就朝着一脸奸笑的冷七挥去一掌。 冷七早有准备,也立时出掌去接。俩人你推我挡,一连交手了几个来回。 顾扶风借着俩人上面交手,趁其不备,突然又伸出另一只手就朝冷七腰间一探。 再一回身,他人已退到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高高束起的乌发随着洒在顾扶风的肩头。他单臂横斜,手中已多了一个银布兜子。 冷七顿时一收折扇,咒骂道:“耍滑使诈。” 顾扶风斜唇一笑,得意道:“兵不厌诈。” 顾扶风掂量了两下手中布兜,听得里头玉棋轻敲,琳铛脆响,朝冷七挑了挑眉,便朝外头走去。 冷七唉声叹气,只好随他起了身,走之前又朝卿如许无奈道:“瞧见了么?蛇有七寸,人有命门。一点即炸,一击即中啊。” 卿如许目送着俩人离去,见俩人又来来回回你推我搡了半天,只觉好笑。方才胸中那股难名的情绪,也便抛诸脑后。 屋中银灯明暖,众人言笑晏晏,喜气扑面,酒酣醉人,她也感到心中久违的安然。 众人喝酒喝到大半夜,秦牙和沉霜也去洞房花烛,千里榕阴也早就回屋休憩了,姬无秽做了一晚上的饭,此时抱着酒壶靠在阿争,就坐在廊上睡着了。 顾扶风自己喝不醉,但他又爱张罗,便忙着照顾众人喝酒,站了大半夜,此时也有些累了,见一旁有张空椅子,就坐了下来,抬眸朝后望去。 卿如许已经喝光了三壶斟珠红,正抱着胳膊,下巴撑在酒壶上。她面色酡红,人已有七分醉意,似是有些困倦了,可她的一双眸子却也一直望着顾扶风,也不知已经望了多久。 隔着众人,顾扶风朝她勾起唇角。他眼尾生得甚是好看,顺着眼角斜斜上挑,眉宇清风皓月,眼中星海深沉。这一笑,便是令人惊心的地动山摇,人间颜色。 卿如许今日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当时还未觉出什么,回来后却有些后怕。此时看见顾扶风的笑,她想起久前的一桩事来。 那一年,她跟顾扶风还住在珉州。有一回,她见有人竟当街调戏妇女,便替那女子出头,谁知那恶人家里是有些背景的,连通了官府要来捉拿她。那天又逢顾扶风的行迹被人得知,一群想拿他人头的刀客追了过来。 两拨人马穷追猛赶,顾扶风带着她多有不便,俩人只好一路边打边逃。 后来被逼到了一处矮崖,四下无路,也不知潭水多深,跳下去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俩人明明已近绝境,顾扶风却突然冲她一笑,问道:“敢不敢跟我一起跳?” 她幼时有过落水的经历,因而后来一直惧水,连湖边都不大敢靠近。可那时男人的笑容也是这般,洒然夺目,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亦不放在眼里,令人忘却了所有恐惧,她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顾扶风就笑着揽住她,俩人一同纵身跃下了那矮崖。 落了水,顾扶风人便朝下,重重地撞上了潭底的石头,以他自己的脊背给她当人肉垫子。 所幸矮崖不高,潭水够深,潭底并无锐石。待急流将俩人冲到浅滩后,这才得救。 柳家覆灭后,她人生的所有生死关头,所幸都不孤独。 卿如许素来神色淡如清辉,眉目总似隔雨相望,清冷疏离无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周身被暗夜一般的衣氅包裹起来,可衣氅的一抹红袖又煞如红绡,又有春酒熏染,显得美眄柔情。 卿如许冁然而笑。 那时,顾扶风只觉身边所有喧嚣,似因她而骤然寂静,红烛跳跃灯火斐然,似因她而骤然滚烫。她周身气韵如潮,携卷着风浪朝他扑面而来。 他怔住了。 须染拍了拍身旁的麒间世,云九娘、月弓刀、冷七也顺着须染所指看去。 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顾扶风与卿如许相互凝望。彼时天地肃清,风潜入夜,万千光华落入二人眼中,只剩彼此。 顾扶风半生喝过不少酒,从未感受过醉意,此时竟抿出了何为痴醉。 他听得屋中刹静,率先清醒过来,见众人皆是噙笑相望,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径直朝卿如许走去。 卿如许因着醉意,并未觉察到众人的异常。 顾扶风走到她身前,抬手抚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温声道:“可是困了?想回家么?” 卿如许点点头,站起来时脚步却有些不稳,顾扶风出手扶住她,才朝众人道:“二哥四哥,我们先回了,改日再聚。” 麟间世与须染一同笑道:“路上小心。” 众人目送着俩人上了马,出门而去。 云九娘站在众人身后,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中如凝起怅惘山云。 须染走到云九娘跟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云九娘便垂了眼眸,摇了摇头。 碧山影里,琼月西移,马在山中行。 卿如许靠在顾扶风的胸前,感受到胸膛暖热,只觉他的心跳响在耳畔,如阵阵雷声,一时有些迷惘。 她突然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来,展向虚空。月辉落在她掌中,更显苍白纤细。 “怎么,还不下雨?”她闭着眼睛,低语呢喃,似在梦中。 顾扶风低头看了看她,见她犯着迷糊,笑道:“可能老天爷不忍我俩夜半归家趟过泥泞,便不留君于山中了。” 须臾,女子的呢喃又响了起来,言语有种孩子般的固执:“可我喜欢雨。” 顾扶风鲜少见她这般,便又在她耳畔温声道:“好,知你喜欢雨。今夜不下,明天再下。” 卿如许睁开眼睛,仰起头来。男人个子高,只能看到他清瘦的下颚,如琼的脖颈。因在他怀中,鼻息间便都是一股熟悉的气味,安定,从容,肆意,温暖。 那是只属于顾扶风的气息。 那时,女子胸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凑上去凑近那他,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诗:“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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