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旷学了,一整日都没来。 萧矜其实很少旷学,至少在陆书瑾在丁字堂念书这大半个月,他一次都没有,还因着跟她一同出舍房连早课都不缺席。但他旷学也算不上大事,夫子只问了一句之后便没再多说。 他两日没来学堂,再次出现的时候,整个云城就已经传出是萧矜纵火烧的齐家猪场,一时间猪肉疯涨的所有怪怨都归在了萧矜的头上,言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现在烧猪,日后就敢烧人,总是见不得云城百姓好过。 到处都是咒骂萧矜的声音,甚至还传进了海舟学府之中,不管走到何处陆书瑾都能听到关于齐家猪场的事。 萧矜当初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其实也该想到会面临如此结果吧? 他来学府时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根本不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干扰,围在他桌边的人依旧很多,他也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说笑笑。只不过他没有在进学堂的时候问陆书瑾早膳吃了没,也没有在午膳时喊她一起用餐。 他没再往陆书瑾这里瞧过一眼,仿佛两人回到了完全不认识的状态。 午膳过后,蒋宿自萧矜那回来,兴冲冲地陆书瑾说道:“快,萧哥心情很好,趁现在你去低个头认个好,萧哥指定不生气了。” 他说着,还拉了一下陆书瑾的肩膀,但没拉动。 陆书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转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蒋宿,极其平静地说:“蒋宿,你觉得我那日拦住你们打齐铭一事,是错的吗?” 蒋宿愣住了,想了想之后说:“你这话是何??x?意?齐铭惹了萧哥,就是该打呀!你护着齐铭不就是与萧哥作对吗?” 陆书瑾问:“齐铭如何惹了萧少爷?” 蒋宿道:“那日他强占了萧哥在春风楼的雅间,还放话挑衅萧哥啊。” “还有旁的吗?” 蒋宿愤愤道:“此前萧哥压根不认识此号人,齐铭就是冲着萧哥的来找茬的!” 陆书瑾沉默片刻,而后道:“我认为齐铭虽挑衅在先,但萧少爷纵火烧毁齐家产业,逼得齐铭上门求饶,你们也动手打了他,种种惩罚已是足够清算他强占春风楼雅间的事,若是那日你们再不收手将人打出个好歹,又与横行霸道的地痞无赖有何分别?” “我没有错,便不会认错。”陆书瑾说。 她语气平缓,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没什么情绪在其中,却异常坚定,让蒋宿怔住。 蒋宿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再劝她去跟萧矜低头认错。他虽然平日跟着萧矜厮混,嘻嘻哈哈不干正事,但他也看得清楚,陆书瑾身上有文人那种不折的脊骨,不谄媚不市侩,浑身充满书卷气息。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劝陆书瑾认错一事就此作罢,蒋宿也并未因此跟她生分,甚至还在晌午的时候主动喊她去食肆吃午饭。 没出两日,丁字堂的人就察觉到萧矜完全无视了她,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都猜测是陆书瑾惹怒了萧矜,被踢出了圈子。于是陆书瑾的座位变得极为冷清了,不再有人会闲着没事找她唠闲,也没人拿着书装模作样询问她难题。 陆书瑾恢复了以前那样的生活,她总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而萧矜那里依旧热闹,两人的桌子隔了六排,仿佛将整个丁字堂斜斜分割,对比明显。 这日陆书瑾下学后打算走时,被人告知乔百廉喊她过去谈话。 陆书瑾就又去了悔室。悔室之中只有乔百廉一人,他正坐在桌前低头写字,听到敲门的动静头也没抬,直接道:“进来坐。” 她走进去,先是规矩行礼,坐在了乔百廉的对面,问道:“不知先生唤所为何事?” 乔百廉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抬头看她,眼里仍是慈和的笑意,“书瑾啊,你在丁字堂念书如何,夫子的授课可有听不懂的地方吗?” “一切尚好,先生们授课仔细认真,大多都听得懂,少数不懂的稍稍琢磨一下,或是请教夫子,也都能明白。”陆书瑾如实回答。 乔百廉说:“你去那里已半月有余,先前说过若是表现良好可以将你调回甲字堂,你可有这个意愿?” 陆书瑾明白了乔百廉的意图,但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道:“丁字堂的夫子一样教书认真,学生在哪里念书并无什么不同。” “海舟学府的先生们都是经过严格考核和挑选的,自然对授课认真负责,”乔百廉说:“不过古时孟母三迁,证明环境对人的影响极大,丁字堂的学生大多纨绔,对念书没那么上心,我是怕你在其中受影响。” 陆书瑾道:“这桩典故学生知晓,只不过孟母三迁是因为当时孟子尚年幼,心性不定容易耳濡目染,而学生已非幼子,且求学之心坚定,自当不会受旁的影响。” 乔百廉听了此话,已经明白陆书瑾的决定,忽而叹一口气道:“你与萧小四的事我已有耳闻,丁字堂风气不正不少学生暗地里拜高踩低,你怕是要受委屈。” “学生没有受委屈。”陆书瑾道。 乔百廉疑惑道:“那混小子又是逼你测验作弊,又是带你火烧猪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前头乔百廉让她回到甲字堂,陆书瑾的答案是不。 乔百廉又让她离萧矜远点,陆书瑾的答案仍然是不,所以他才有了这么一句话。 陆书瑾想了想,说道:“学生想向先生请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话的意思。” 乔百廉听后便笑了,没有给陆书瑾讲解,因为他明了陆书瑾哪里是在请教什么问题,而是这句诗便是她给出的答案,他摆了摆手,说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行了,没什么事就回学堂去吧。” 陆书瑾起身拜礼,转身离去。 乔百廉将她唤来悔室,是听说了她与萧矜之间出现了问题所以才劝她回甲字堂,借此彻底远离萧矜,但陆书瑾却不想做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那日她在酒楼里阻止他们殴打齐铭的原因,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根本就不是什么伸张正义,她害怕的并不是那血腥而暴虐的场面,而是看见了充满戾气的萧矜与那个噩梦之中的他重叠时,在害怕萧矜真的是个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恶霸,是刘全那样的人。 萧矜与她在同一间房里住大半个月,什么好吃的尽往她桌子上送,时常给她些新鲜水果和蜜饯奶糕当做零嘴,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入睡,还有那白花花的银子,给她时一点都不手软。尽管陆书瑾一直提醒自己萧矜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应逾距失了分寸,但陆书瑾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这还能捂不热? 那萧矜在她心中,已然就是她的朋友。 虽然她现在看到的东西虽然极为有限且片面,但若说萧矜是一个因为小冲突便烧了齐家产业又将齐铭打个半死的人,陆书瑾不愿相信。 这几日与萧矜互为视而不见的状态,陆书瑾的心中一直在做挣扎,她眼中看到的东西与她的理性相互撕扯,分不清胜负,直到乔百廉今日唤她来,问她是否愿意回甲字堂的时候,陆书瑾在那一刻才做出决定。 若是现在就抱着满腔疑问退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敢做,那未免太过懦弱,且她也会心有不甘。 哪怕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将整个庐山的真面目给看清楚,但她想着,至少要将萧矜火烧齐家猪场这件事给看清楚。 陆书瑾其实已经察觉出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日火烧猪场的事,萧矜指定一早就在策划,他若是单纯想带陆书瑾去凑个热闹,应当早就会提起此事。 但那日夜晚,萧矜一开始在南墙找到她的时候,是把灯给了她让她回去的。 几句话的功夫,萧矜才改变了主意从墙头跳下来,临时决定将她带去。陆书瑾不知道那夜坐在墙头上的萧矜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想了什么而改了主意,但他绝对别有用意。 一定有一个原因,让一开始没打算把她掺和进这件事的萧矜改变了想法,带上了她。 陆书瑾满腹心事地回了舍房,刚走近就瞧见舍房门上趴着两人,正透着缝隙往里看,她走过去咳了两声,把那两人吓一大跳。 两人皆是围在萧矜身边的众多人之一,坐在陆书瑾的后头两排,先前几次与陆书瑾主动搭过话,但她是不冷不热的性子,没怎么搭理过,只记得一个叫严浩,一个叫罗实。 “麻烦让让,我要进去。”陆书瑾说。 严浩跟罗实对视了一眼,立即横眉瞪眼表情凶蛮,“你现如今被萧少爷厌弃,还敢与我们摆脸色?拎不清自个身份了?” 陆书瑾道:“陆某一介书生,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 “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必在我们面前装清高,”罗浩轻蔑地笑着,“识相点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免得我们对你这瘦胳膊细腿动起手来,你哭爹喊娘。” 这话先前刘全找她事儿的时候都说过,再听一遍时陆书瑾完全淡无波澜,“舍房都是一样的,不知二位要进去瞧什么?” “你少装!萧矜之前搬东西进舍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现在他不在此处住了东西也没搬走,我们当然得进去开开眼,瞧瞧这将军府的嫡子用的都是什么宝贝。” 陆书瑾哪能听不出这两人的意图,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二位可得想清楚,这舍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你们二位进去弄乱了萧少爷的东西,届时他问罪起来就算有我在前面顶着,你们二位也必是难逃,收拾一个人是收拾,收拾三个人也一样,萧少爷难不成还会嫌这个麻烦?” 严浩与罗实一看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听了陆书瑾的话顿时愣住,显然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也不愿走,一时僵持着。 陆书瑾见状,做出十分诚恳的样子道:“不过萧少爷平日里捏在手里把玩的玉佩玉珠之类的小玩意有很多,经常会乱放,即便是丢了也不甚在意,我可以进去取两个悄悄给二位,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少一两个萧少爷定察觉不出来,二位拿了东西便饶过我,日后平安共处,你们看如何?” 二人面色一喜,心想陆书瑾自己进去拿,若是萧矜真的追究起来,他们二人也能推脱是陆书瑾自己拿来贿赂他们的,且又不是人人都是萧矜,他们这些人家底虽说富裕,但每个月能拿到的??x?银两并不多,根本没多少可用。 若是拿了萧矜的宝贝去卖了,自是有大把的银子去逍遥。 想到此,二人哪还有不应的道理,赶忙装模作样说陆书瑾懂事。 陆书瑾开了门锁,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手里多了两块一白一绿的玉佩,雕刻细致而无一丝杂质,品相极好。 二人拿了玉佩欢欢喜喜离去,陆书瑾看着他们的背影,蓦地嗤笑一声。 两个蠢货,萧矜才不管是谁动了他的玉佩呢,玉佩在谁的手里,他就逮着谁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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