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只觉得那夜的眩晕还未褪去,一下下激着她,她双腿打颤,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 衔珠心砰砰直跳,忙要下跪:“都是奴婢的错。” “起来。”春愿捞起衔珠,挺身而出,迎上唐慎钰冰冷的眸子,“云氏几次三番顶撞我、羞辱我,衔珠维护我,我若是连待我好的人都护不住,做这公主还有什么意思?” 她明白这样做不合适,兴许会绝了同唐慎钰和好的最后一丝机会,但她不得不做。 春愿喝道:“云氏,从本宫踏入平南庄子那刻起,你就未曾行礼问安,你把皇家放在眼里了么?跪下!” 云氏不动声色地往唐慎钰身后挪了步。 唐慎钰护住姨妈,冷冷地看着春愿,“公主,事别做绝了。” 春愿知道,家人是底线,不能碰的,可她的小姐也是底线,是周予安害她没了亲人的。 “我偏要把事做绝,你们逼我的。”春愿瞪着唐慎钰,恨得牙齿都打颤,甩了下袖子:“来人,动手!” 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云夫人还一个劲儿哭哭啼啼地撺掇,说什么慎钰,若姨妈今儿被人碰一下,绝不要活了。 唐慎钰一个头两个大,忽然噗通声跪倒在地,他将绣春刀按在地上,上半身伏地,仰头,看着春愿:“臣替姨妈给公主行礼问安,实因为姨妈年纪大了,进来家中又屡屡遭逢变故,有些神志不清,请公主莫要与她计较,要打要杀,只管冲着臣来,臣愿代替受罚,无怨无悔。” “冲着你……” 春愿心里寒津津的,手指拂去泪,嗤笑:“你要报恩,我也要报恩,你有要护着的人,我也有我要护着的人,看来啊,这盘棋咱们已经走到绝路了。” “什么走到绝路,你怎么总说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 唐慎钰知道阿愿心里的痛和结,他眸子亦红了,挺直腰杆,深呼吸了口气,像下定了决心:“公主别误会,臣今日来平南庄子,特来缉拿‘王复明杀妾案’的涉案犯官周予安,来人,将周予安捆了,带走!” 这一番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只见从不远处大步走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军,一人拿着铁锁,另一人拿着绳子,径直朝周予安去了。 周予安明显眸中闪过抹慌乱,更疯了,胡乱地撕扯头发,在原地又嚷又跳,紧紧抓住他母亲的胳膊,小孩儿似的哭:“娘,这里好多人,孩儿害怕,你赶他们走。” 云夫人连声安慰着儿子,她眼泪如秋天的落叶,绝望而衰败地落下,妇人身形晃动,望着面前跪着的唐慎钰,喉咙里发出声愤怒地哀鸣,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唐慎钰一耳光,顿时将唐慎钰的头打得侧过一边。 “你来这里,就是要害你弟弟?”云夫人嘶声喝。 “你打他做什么!”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唐慎钰深深地望了眼春愿,唇角似浮起抹笑,很快消失不见。他依旧跪着,冲卫军下命令:“把人带走!” “谁敢!”云夫人张开双臂,护在她儿子身前,她显然是慌了,她起初以为唐慎钰只是说着吓唬吓唬而已,真正要予安性命的是长乐公主,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真说到做到。 云夫人慌乱地左右乱看,忽然冲过去,弯腰抢夺走唐慎钰的绣春刀,仓啷声拔出来,刀子抵在自己脖子上,瞪着唐慎钰,咬牙恨道:“你自小养在我身边,我和你姨丈待你如亲生的般,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看你入仕升官,没想到如今你为了攀龙附凤,谋害起亲兄弟来。今儿你要是敢带走他,我就死在这里,不孝子你记着,我是被你逼死的!” “姨妈!”唐慎钰忙跪行过去,抬胳膊去拽云夫人的袖子,“您快把刀放下。” 云夫人垂首问:“你是不是要带走予安?” 唐慎钰呼吸一窒,“他犯了错,就得受到处罚。” 云夫人可不听唐慎钰的道理,手用力,刀尖瞬间就把脖子皮划破了。 春愿知道云夫人不会真自尽,她连连拊掌,冷笑:“好!你只管自尽!本宫在这里当见证。” 唐慎钰埋怨地看了春愿一眼,“你别说了。” 春愿此时也也紧张得很,她晓得这妇人是在逼唐慎钰就范,可也保不齐真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她脑子转得快,淡漠道:“夫人你可要想好,你若是自尽了,这世上可就只剩小侯爷孤零零一人了,素日他得罪过的,难不保会齐心协力趁机来踩死他,譬如,之前被他害得投缳自尽的刘小姐父亲——刘侍郎。你若是放心,那就自尽吧,去吧。” 云夫人愣住。 就在这间隙,唐慎钰飞快将妇人手中的刀夺下,他禁锢住姨妈,叫家中的仆妇过来,把夫人送进里头,同时喝命下属把周予安捆了带走。 一时间,云夫人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咒骂声,以及周予安不肯就范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场面很是难堪。 这时,从内里阔步走出个极挺拔俊美的男子,正是裴肆。 他穿着一袭银灰色狐领大氅,精神奕奕,容光焕发,霎时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小臣给殿下请安。”裴肆躬身行礼,他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没有去看春愿,语气礼敬而疏离,转而,又略向唐慎钰抱拳,便当见过了。 “提督,提督。”云夫人挣脱开唐慎钰和婆子们,朝裴肆奔过去,想溺水的人抓住船舷般,深深给裴肆行了个大礼,帕子连连抹泪,望向远处被捆起的儿子,哭得凄惨,就要下跪:“您瞧瞧,您要给妾身做主哪。” “夫人快起来,折煞小臣了。”裴肆搀扶起云夫人,扭头看向唐慎钰和公主。 唐慎钰来时就接到消息,裴肆晌午去平南庄子了,他亦抱拳略见了一礼,蹙眉问:“提督来庄子做什么?” 裴肆淡淡一笑:“大娘娘听说了小侯爷身子不爽利,特遣本督过来瞧瞧。”说着,裴肆看向唐慎钰身后立着的春愿,从袖中掏出封折子,举起来,“正巧公主也在,小臣便不用去再去趟鸣芳苑了,太后娘娘懿旨,长乐公主听旨。” 春愿心一咯噔,忙跪下了,不由自主望向唐慎钰。 唐慎钰跪下的同时,暗中冲春愿点了点头,示意她别慌。 看到他们这默契的小动作,裴肆莫名有些不悦,他掩唇轻咳嗽了声,冷冷宣旨:“太后娘娘懿旨,长乐公主私德不修,近日惹出这许多祸事,接旨后立马赴慈宁宫听训,不得耽误。” 春愿如同被人抽了三魂六魄般,怔怔地由着邵俞和衔珠将她扶起,心里掀起老大的波澜,这事郭太后也要插手了? 唐慎钰起身,看了眼周予安,冷笑着问裴肆:“怎么,提督今日决心要管这事了?” “哪里的话。”裴肆将折子收回,“小侯爷既然涉嫌犯案,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唐大人比本督清楚。你拿你的人,我带走我的人,各不相干。” 裴肆忽然觉得他后面这句“我的人”,是不是有些暧昧了,忙看向春愿和唐慎钰,万幸,他们二人似乎没有多心,他顿时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太过心虚了,这话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便好。”唐慎钰不冷不热地朝裴肆拱了拱拳,挥了下手:“把人带走!” 云夫人见状,顿时急了,含泪凑到裴肆跟前,“提督,您要救救小儿哪。” 裴肆忙安慰:“有司衙门办差,太后这边不好插手,不过夫人放心,太后交代下来了,说周家世代忠烈,要小臣好好关照小侯爷,小臣尽力调度,别叫小侯爷受苦。” “那妾身在此多谢提督了。”云夫人连连见礼。 唐慎钰见姨妈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下来。 他看见裴肆在和姨妈说话,便趁机一把抓住春愿的手,将女人往旁边拉,“你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春愿木然地被唐慎钰强拽到一边,她甩开他的手,低头不语。 唐慎钰亦闷闷不乐的,方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不免语气重了些:“我说你这人……” “你不要以为你前晚上来找我,我就轻易原谅你。”春愿哽咽着说。 唐慎钰一愣,什么前晚上?转而恍然,前儿他接到瑞大哥病危的信儿,正准备赶回京,恰好碰见鸣芳苑的小太监请他过去。 他匆忙过去,远远瞧见阿愿坐在画舫上,独自在未央湖心喝闷酒。 他记挂着大哥,嘱咐宫人好好照顾公主,便马不停蹄离开了。 “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呢!”唐慎钰不悦地压声斥:“你以后能不能别喝那猫尿,像什么样子!” 春愿没想到竟等到这么句话,她笑着掉泪,点了点头,反口顶了回去:“我为什么喝,你不清楚?” 唐慎钰抚额,蓦地,余光瞧见裴肆正时不时往这边瞅来,他握住春愿的胳膊,带着她又往远走了些,“我已经把他缉拿归案了!” 春愿冷笑:“天下人以为你忘恩负义,故意旧案重提针对周予安,可我知道,你是在救他。” 唐慎钰咬牙:“你非要他的命不可?今儿你逼迫我姨妈下跪,这就是你做给我看的决心?” 春愿原本想解释番,忽然发现没必要,索性认了:“没错。” 唐慎钰手不自觉用力,他看见她因胳膊痛而紧抿住唇,可她仍不屈服,直勾勾地盯着他。 唐慎钰压着火:“她是我姨妈,对我有抚育之恩,你不要太过分。” 春愿打开他的手:“我过分?云氏对你有抚育之恩,难倒小姐就对我没有抚育之恩了?” 她手指点着男人的胸口,一字一句道:“你要报恩,我也要报恩。” 唐慎钰知道,没得谈了。 这时,他看见裴肆带了几个太监走过来了。 “殿下,该上路了。”裴肆唇角噙着抹揶揄的笑,“您若是走不动,小臣可以让底下人搀扶您走。” 春愿不想被裴肆这阴狠的阉人嘲弄,更不想再和唐慎钰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她转身,闷头往前走。 “公主……”唐慎钰再次抓住女人的胳膊,深深地望着女人:“我不想你这样消沉萎靡,这世上除了仇恨,还有别的活法。”
第115章 药 :药 太阳只吝啬了一个晌午,又躲进厚重的灰云里了。 马车里有些暗,春愿失神地歪在软靠上,手指将车窗推开条缝,怔怔地望着缓缓倒退的雪和树。 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 这半年来,她不论怎么威逼、发疯、诅咒、刻薄,唐慎钰都低眉顺眼地忍受了,可今日,他冲过来维护他姨妈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是怨怼的,甚至冰冷的。 “我何尝不知道你夹在中间难。”春愿眼睛酸了,无声喃喃,“可我也难啊。” “殿下您说什么?”一旁跪坐着的衔珠忙问。 “没什么。”春愿摇摇头,手指揩去泪,“你说,我今儿逼迫云氏下跪,后头要掌她嘴,是不是过分了,她到底算是有头脸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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