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汇从前也是在宋冉身边伺候的近奴。五年前阿汇陪着宋冉来万运楼的那日,阿年也在。 当时正如今日情形一模一样,宋冉与三公子玩一拖五,输得狠了。阿汇是个耿直的,好言相劝让宋冉离桌回府,甚至差点儿和虎头打起来。 那时宋冉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然而出了万运楼,回到府里,他一言不发地屏退了众人,抄起铁棍,将阿汇打得皮开肉绽,白骨从血肉中露出来,红白交加,湿淋淋的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一边打,还一边骂:“都是你这刁奴,把我的运气都搅光了!” 那晚,阿汇的尸体是阿年带人埋在翠竹林里的,对外只说了一句暴毙。 阿汇与他一样,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签了死契的奴才,即使是在宋府死得不明不白,也不会有人刨根问底。 阿年不想像他那样裹着草席进乱葬岗,便只能老老实实将嘴闭上。 赌桌上,宋冉还在输,举手投足之间却像是老僧入定般从容。 阿年知道,今晚不到万运楼关门,他是不会离开的。
第十四章 陈何年一边为晏泉把脉,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殆尽…… “怎么了?”宋姝问。 陈何年的手搭在晏泉瘦弱的手腕上,浑厚的声音似是艰涩:“雍王殿下亏虚太甚,手脚上的伤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宋姝垂眸。 一室寂静中,晏泉忽然道:“也就是说,我彻底没救了。” 他微垂着头颅,狭长眼眸中那双黑漆漆的瞳似是古井幽暗。 陈何年见状,急忙摇头道:“非也,您这身子,细心调养着,恢复五六成没问题,只是身子底可能不若当年那般好,行走拿握可能不太便捷……” 这话说得委婉,晏泉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就算陈何年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只怕是已经毁了大半…… 他看了看自己的满是伤痕的手脚,狰狞伤口纵横交织其上,他却连一点儿该死的痛感也无。 他毁了。他早就该知道的不是吗? 陈何年看着晏泉落寞模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劝他。 正在这时,宋姝开口道:“不管几成,都请先生尽力治。” 晏泉猛然抬头,只见她脸上没了平日里惯有的玩笑意味,望向多了些恳切,“好上一成,都是比如今好。” 她逆光站在门口,朝霞似是她身后布下了一层金边。晏泉眯眼看向她,喉咙忽而有些发紧。 半响,陈何年听他道:“她说得没错……好上一成,都好过如今。” 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陈何年却莫名觉得眼前人似乎是重拾了一些信心。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接着为晏泉把脉看伤,而后又对宋姝叮嘱几句,这才拉着拂珠回去配药了。 送走陈何年后,宋姝倚在门框上,隐隐约约能闻见男人身上传出血腥而酸腐的气息,憩了憩鼻子…… 她刚才问过陈何年,陈何年说要为晏泉擦洗身子,而后给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做个简单的清洁…… 如今陈何年拉了拂珠离开,这差事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姝上辈子在小镇里当大夫。小镇地处边陲,民风本就开放,再加上她自己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为人治伤时便也从不忌讳,自也没将擦洗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她冲一直在院里忙着打扫的傀儡吴全吩咐了一声,不多时,吴全便打了两盆水进来。她又从自己的嫁妆箱子里翻出两块上好的棉巾泡进了盆子里—— “陈先生说一会儿回来为你针灸,我先帮你擦擦身子,把金疮药涂了。” 说着,她行至床边便要去脱晏泉的衣服……怎料男人却挣扎着要躲开她的触碰。 望着她伸过来的手,晏泉的眉间紧得像是能挤死两只苍蝇:“成何体统。” 宋姝一愣,忽然一下反应过来,她这位小舅舅,平日里最是守礼。即使到了现在,冷不丁地被女子扒衣裳,想必心里也过不去那道坎儿。 然而看着他一身狼狈模样,宋姝却不欲惯着他,笑道:“我们昨日才拜过堂,成了夫妻。夫妻之间,哪里讲什么体统?” 她一边说着,欺身上前,手飞快的解开了男人单衣上的扣结。 破破烂烂的单衣下,伤口破损出血,结了痂再次破损……往复之间,身上许多地方的血肉都已经粘连在了衣服上。 宋姝只消轻轻一拽,便带起男人眉宇间的痛苦之色。 黑漆漆的瞳里不可自抑地泛上丝丝水光,宋姝赶忙停住手,凑近了些查看起来—— 他胸口处有一条足有寸深的鞭伤,结了痂又被崩破,出血,而出血后再次结痂……伤口和着血肉和布料长在了一起,轻轻一拽,便往外渗黑血。 晏泉的呼吸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急促,温热的鼻息打在宋姝耳畔,呼吸间似乎都带着疼。 宋姝抬头看他一眼,转过身子去,用帕子沾了水覆在伤口上,想要软化那道血痂,却只是徒劳。 伤口太深,太长,她无法将衣料完好地撕下来。 胸口的痛处牵扯这晏泉不自觉的埋头,只见宋姝一边小心翼翼的拨开衣衫,一边鼓起腮帮子轻轻吹气,似是想要为他缓解胸间痛意。 那道伤口虽疼,可比起这几个月来他在吴全手下吃过的苦头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张了张嘴,本欲唤宋姝住手,然而当他看见宋姝神情认真,莫名的,却将那些“于礼不合”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嗓音一低泄出声声低喃。 “疼……” “很疼吗?”宋姝抬头看他,只见男人皱眉撇唇,似乎是难受到了极点的模样。 “嗯,”他点点头,白皙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起了些薄汗。 宋姝哪里见过他这般示弱模样,心里一下难受起来,声音也越发轻柔:“伤口粘住了,你忍一忍,可好?” 她轻声相问,话语中还带着些哄劝意味,像是哄孩子似的。 晏泉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散落的乌发铺在枕边,汗水顺着鬓角落进鸦发中,旋即不见了踪影。 宋姝从外取了把小刀回来,先是在上头沾了些药酒,又在火上烘烤消毒,待到小刀被烧得火红,她这才又握着刀回到晏泉身边。 她从怀中取出自己贴身的帕子,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了晏泉嘴里。 晏泉颇为听话地张嘴咬住了帕子,青白的帕子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她又道:“你要是疼就喊,尽力不要动……” 晏泉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宋姝先将他身上能剥下来的衣服都那剪子划破扯了下来,那帕子沾了药酒和水简单地清洁了一下创口周边的肌肤。 帕子沾了酒,划过皮肤间留下一片凉意,激得晏泉身子猛然一颤—— 宋姝手指轻柔的拂过的地方传来酥麻触感。 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传来,片刻之间,晏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起了意…… 他有些难堪地想收住自己的大腿,废弃的双腿却让他连一个简单夹腿的动作都做不到。 咬紧了牙关,湿润的黑瞳染过些许幽深—— 他想着,若是宋姝发现了他身下龌龊当如何? 她应当会尖叫着跳下床,骂他变态,又或者朝他露出鄙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嘲弄着他淫鄙,堕落到了如今模样,像头畜牲似的管不住自己…… 他静默地躺在床上,等着宋姝发现他可耻的秘密,等着她的惊声怒骂,等着她转身离去—— 宋姝还在与他身上的破布斗争,余光一扫,忽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她目光凝了一瞬,旋即勾唇一笑,逗闷子道:“我就知道,殿下口是心非的。嘴上说着什么于理不合,其实一早就肖想起我了。” 嘴上虽是调笑,她手却没停,快速地处理着他腿上的伤…… 晏泉望着床账上的青纱,左等右等,却等来一句玩笑话,不由怔松。 他费力地抬头看向宋姝,只见她正一丝不苟地处理着他小腿上的伤口,唇角虽说含着笑,却不带丝毫鄙夷,还是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模样。 心头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人忽然打了一拳,他一双眸子带着水光,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女人…… 宋姝来不及搭理他,除开胸口那道伤疤,他身上约莫还有七八处伤口也都是血肉,死死的黏在了一起。 宋姝好不容易将他身上的破布剪干净,一手握刀,一手拽着与血肉黏在一起的衣料,正欲下手,一抬头却见晏泉一双墨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那双瞳黑得像是口深井,她读不懂其间情绪,只以为晏泉是在害怕…… 她上辈子当医生的时候,时常会遇见前来正骨,又或者缝伤口的病人,在她动手前也都像这般,死死地看着她,怕得不行。 她以为晏泉也是如此,于是又耐着性子,软了声音哄道:“你别看,看了更害怕……” 说着,她又取了一方棉巾附在他的眼睛上。 晏泉静静的躺在榻上,任由有宋姝将棉巾盖在了他眼上,乖巧的模样却让宋姝更心疼了些。 “很快就结束了,就一下子……我保证。” 她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重新扯起布料。 手起刀落,腐肉连着衣料就被她割落—— 鲜血旋即从伤口出蔓了出来,晏泉虽然极力克制,身体却还是不住开始剧烈的颤抖……汗珠从他苍白皮肤间细密的冒了出来,瞬间打湿了床铺。 宋姝抬头,只见他贝齿紧咬着下唇,细小的血珠从下唇渗出,将他的唇染得鲜红欲滴,低低的呜咽声从他嗓间泄出,像是暴雨天受了伤的动物,可怜极了。 “很好,很好,你瞧,这块已经没事了。”她一边轻声安慰着男人,一边迅速地拿出金疮药洒在创口上,又取了纱布来为他包扎。 剧烈的疼痛过去,棉帕下的眼睛缓缓睁开,极目之处是一片纯白。狭长的眼眸失神似的望着眼前的白色,眼角处不知何时,染上了湿意。 宋姝如法炮制的将男人身上其余几处伤口也这般处理了。 待最后处理到脚踝的时候,晏泉的腿早没了知觉,因而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待到身体上的痛楚渐渐缓和下来,晏泉偏头,眼前的帕子便落到了一边。 泛红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姝,幽幽目光扫过女子微乱的发髻和因为用力而发红的双颊,不知怎的,在她眉宇间流连。…… 这是宋姝。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宋姝为他处理完身上最后一点儿皮外伤,已是满身大汗。 她长吁了一口气,顾不得什么礼法,将身上的灰兔毛坎肩脱下,随手甩到了椅子上。 旋即,她走到门口,又招呼了一声:“吴全,再打盆热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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