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开门,从内招了招手,两人忙躬身上前。 “都回去吧,世子爷不用伺候。” “可再不加炭,炉子就熄了,今夜可冷的厉害。”小厮指了指外屋的雕花铜炭炉,睡眼惺忪,“听说还有雪,眼见着就要下起来了,世子爷能受得住吗?” 莲池小声叹:“总之世子爷说不用,便不用了,只一条,你们去小厨房说一嘴,让备上热姜汤,还有驱寒的药。兴许明早...嗨!” 莲池想,哪有这么咒主子的,遂摆摆手:“去吧去吧。” 卢辰钊双臂横在桶沿,冷眼撇着书案上的那卷画,越看越觉得恶心,索性整个儿没入水中,当水淹没了头顶,眼睛鼻孔和嘴巴都受到压迫时,那种无处宣泄的燥意忽然间被放大,闷涩的感官,唯有郁结的情绪避无可避。 擦拭完头发,他裹了大巾走向书案,抓起画卷扫了眼,随即揉成一团,嫌弃地丢到地上,犹不解恨,抬脚踩着碾了几下,转头走向床榻。 坐下后,又忍不住去看。 那画卷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又脏又湿,全然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他盯了少顷,嗤了声,仰躺在床上,然睁着眼,闭着眼,脑子里只有一张脸。 他觉得荒唐,遂又爬起来,踩着画卷又跳了几脚。 待莲池进门收拾时,那幅画已经面目全非,烂兮兮地摊在水渍中。 莲池:原来世子爷不喜欢这幅画。 他赶忙收拾了,跟那些脏东西放在一块儿,正要悄无声息丢出去,床上那人忽然冷冷开口。 “放下,就把它放在泥汤里,不准动!” 春锦阁里倒是如常,半青絮絮叨叨说着大佛寺的敲钟声,时不时感叹香客众多,光是香油钱每日便进项不少,更别说每月每年,她掰着指头数,越数越兴奋。 “寺里不收尼姑,要不然我也想去了。” 李幼白抬眼:“你去了也做不久,单是早课一项,你就起不来的。” “也是,但为了钱,我也能忍。” “钱也不落到僧人手中,大都用来修缮寺庙,佛像,维护寺里花销。” 半青托着腮,“姑娘真是讨厌,说的我都丧气了。” 李幼白低头,看着书上的字,有些恍惚,她都许久没有翻页,眼睛虽在看,可写了什么,脑子却是半分没记。她合上书,揉捏眉心,试图缓解白日里的紧张。 原以为会是一场严厉冷肃的盘问,没成想自己连编瞎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卢辰钊根本不听辩解,李幼白觉得侥幸,幸好他没问,否则没准自己就编错了谎,圆也圆不回来。 横竖她在卢辰钊心里不能再坏了,也不差这一回,她自暴自弃,裹着被子翻了几个滚,很快睡过去了。 李幼白脚没好利索,却也能去校场拉弓射箭,虽说卢辰钊不好相处,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箭术极好,拔箭搭弦,挽弓瞄准,倏地一声,箭稳稳盯在靶心,几乎是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李幼白认真观察他的每一步动作,但有些事需得天赋,正如她能很容易读好书,但有些事必然是她短板,挽弓射箭就像李幼白的盲区,她虽看了百八十遍,可箭在手中,却怎么都找不到卢辰钊射出去的技巧,久而久之,急的满头大汗。 她低头看了眼箭囊,空了,而对面靶子上,一支箭都没有,李幼白甚是沮丧,刚要走过去拔箭,卢辰钊侧眸瞟了眼,随后抓起自己的箭精准地掷到她的囊中,身体一沉,紧接着那人走到她背后,长臂圈过她的腰,从中取出一箭,见她僵着不动,不由冷声命令。 “抬起弓来,放于身体前侧,握紧。” 李幼白忙照他的话去做,刚摆好姿势,卢辰钊朝她肩膀拍了一掌,她咬牙挺住。 “再绷紧些。” 手指环过她的拇指,稳稳压在上头,接着他的人也攀了上来,几乎将李幼白箍在胸前,她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间撞到他的下颌,胸腔,而他全然不觉,左手扶好后,右手径直握住她的小手用力往后一拉,随后低眸,沉声道:“记住这个力度,高度和角度。” 李幼白点头,便觉手上一松,箭矢倏地飞了出去。 “啪”的一声,箭头稳稳钉在了靶心。 李幼白高兴地蹦起来,转头去看,那人却把头一转,根本不想搭理。 自打在大佛寺撂下那两句话,卢辰钊对李幼白的态度异常平淡起来,客气中充满着疏离,虽不理不睬又有身为主家的礼貌。 因近年关,齐州城里的人仿佛多起来,镇国公府门庭热闹,常年不走动的亲戚开始上门拜访,萧氏起初还有心力应付,后来便吃不消了,虽说每日都听恭维的话,可听得多了,就像肉糜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腻得慌。 她忍不住跟国公爷抱怨,道今年事出反常,也不知那些亲戚怎的了,个个仿佛商量好了似的,登记造册的物件连库房都装不下了,她虽出身不高,但在公府多年,耳濡目染也知其中关窍,想来是为了圣上召勋爵门户入京的消息,都觉得是好事,想来蹭一脚。 夜里书院在暖阁小聚,照旧吃的古董锅子,肥美的羊肉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卢辰瑞用公筷为李幼白夹了一箸,随后两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李幼白笑起来,红红的腮颊像是抹了胭脂,卢辰瑞看呆了,见那眸眼含烟带雾,水灵灵地格外动人,一时没忍住,竟把手伸了过去。
第19章 温热的指腹触到李幼白唇角时, 她一愣,抬头侧向卢辰瑞,卢辰瑞看着她, 又看向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指,脑子轰隆一声,犹如天雷劈过。 他哆嗦了下,接着缩回手来,舔了舔唇尴尬地解释:“你嘴角有东西, 我..只是想帮你拿下来,小白, 你别误会。” 李幼白看他指腹上的酱汁, 笑道:“多谢。”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完便继续夹青菜,毫不在意。 卢辰瑞心跳的厉害,揣着那根手指像是揣着天大的秘密, 他悄悄捻了下, 只觉心神荡漾, 无比愉悦, 但这种窃喜的感觉很快被羞耻取代,他咬着牙想, 自己可真是不要脸, 小白把他当好人, 他却辜负小白的信任, 何其无耻。 他攥起拳头, 再不敢直视。 卢辰钊看的一清二楚, 就连卢辰瑞伸手时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也没放过,以至于他面不改色,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云蒸雾涌,不妨便捏断了箸筷,木刺扎到肉里,他仍得体地笑着,然太阳穴处的青筋却疯了一样狂跳。 他暗道荒唐,竭力压下这种令他无法掌控的情绪。 但费了好些力气,无奈作罢。 明亮的月悬在枝头,漆黑寂静的甬道上,李幼白提了盏纱灯往前走,许是吃锅子的缘故,即便未戴帷帽敞着小脸走在路上,也不觉得冷,胃里暖融融的,她默默思忖明日要考的内容,将先生出题的可能性想了个遍,但仍觉得不够。 快看到春锦阁的院门,她刚要弯腰穿过藤架,忽被一道黑影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是谁?”嗅到酒气,她往后退了步,便见那人从墙下走出,像是专程在等她一般。 薄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透着股冷冽的虚白,卢辰钊只穿了件圆领缠枝纹襕衫,腰间是月白带子,佩戴有流苏的玉坠,行走间,酒气更浓。 “可知我为何在此等你?” 照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听得李幼白皱眉,她想,左右不过是为了明日考试,两人互相敦促了半月,势必会有些紧张,她自认倾其所有,遂如是回他。 “八股文能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便是悟性和勤奋,再不是我能力所及。明日考试,你可验证一番,诸葛先生的题出的向来苛刻,其实你思路清晰,唯一缺点就是在歌功颂德上,也就是说官场话,照理说你该比我懂的,但知道和写出来又不一样,这些东西是要给上头看的,总不好还要克制自己。” 李幼白也不喜欢写八股文,格式太过严苛死板,即便有想法也鲜少得以抒发,意气年纪非得用孔孟圣人的语气说话,也难怪卢辰钊排斥。教他以来,她知道他的胸襟和抱负,但那些东西落不到纸面,也对考试起不到任何作用,也就是说,他想的再深再广再全面,审阅试卷的先生不喜,那就是不过关。 所以长此以往,考生们都练得一身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本领,说到底,读书读得敝塞了,民生世事不管,只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继而写出得分高的文章。 她略微抬高手臂,灯笼的光在卢辰钊脸上染了层晕黄,那张脸显得没那么冷厉。 “所以,李娘子是想说,要写好八股文,首先得懂钻营?” “若你想得高分,总是要舍弃某些东 西。”比如高傲,比如与生俱来的不屑和矜持。 李幼白觉得他喝多了,竟有种无理取闹的意味,遂自觉站远些,恐又哪里做的不对,叫他挑出错来。 “论钻营,我的确不如李娘子。” 一语双关,话音刚落,李幼白的脸便变了颜色,她抿着唇,不悦地看向毫不知错的男人,登时便有些不忿和恼怒,但还是压了压,克制着脾气回道:“钻营出题者的意图,也是本事。就像有的人明明想学,想去钻营,偏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挣扎,不得其法,到头来还要指责别人会钻,虽不想承认,但未免有些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 当初不是我跪求强迫卢世子跟我学的,是你主动找去春锦阁,拿教射御来换,说明卢世子是认可我且希望学习我的长处,你既然学了,便得虚心,若怀着抵触的心理表面佯从,内心反抗,只会适得其反,不管怎样努力也不会有半分成效。” 她不愿意与他撕破脸,但他阴阳怪气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模样,委实令人讨厌。 李幼白说完便要走,身后人快她一步上前拦住,修长的手臂横在墙上,将李幼白堵在自己的桎梏圈里,他抬眸,似在打量她面上的神情,又像在琢磨说辞,半晌才开口:“四郎纯粹不懂事,或许你做那样的举动信手拈来,但对他来说便是某种暗示和蛊惑,他最重感情,一旦起了念头,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打消的。” 李幼白哭笑不得:“你认为我故意勾/引卢四郎?”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让你注意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不要做出令对方误会的举动。” “那么卢世子你呢?你三更半夜不睡觉,不回扶风苑,特意将我堵在这里,便是懂分寸,知礼数了吗?” 卢辰钊淡淡地看着她,看她因愤怒而微红的眼眶,气愤时绷紧的小脸,她就像是一张饱满的弓/箭,被人拉开了弦,随着释放而一点点平复,冷静,直到变得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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