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辰钊唇角抽了下,很是满意自己的体贴明智。她很聪明,仔细想想便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早些放弃攀高枝的念头,也能专心致志应对考试,不枉教化一场。 如此,卢辰钊的心里轻松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如飞。 李幼白领着他来到大雄宝殿,匾额上的字是当年贵公子所题,历经几十载,中途多次描漆绘金,但也能看出时日久远,那是块上品楠木,已然裂开缝隙。 “卢世子不是要求学业吗,怎写的是和睦团圆,安乐康健?”李幼白歪头看他写的字,纳闷道。 卢辰钊抬眼,将功德簿翻了页纸,合上,随后走到功德箱前,投了几粒碎银子。 李幼白见状,解释:“心诚则灵,其实不用那么多的。” 她知道浮云寺的香火不旺,来此烧香的人大都塞几个铜板充数,像卢辰钊这种一下投几粒银子的一年到头碰不到几个。 “这庙远不如大佛寺壮观,卢世子怎想起来在济州求佛?” 她方才问的卢辰钊尚且没答,此时又问,便见那人敛起神色,面上肃重起来。 当李幼白觉得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卢辰钊忽然悠悠开口,虽面朝掉漆的佛像,但话是说给她听的。 “祖父祖母在世时,我还小,常去他们院里玩耍,便见着父亲和几个叔叔跪在小佛堂中,我以为他们犯了什么大错,便趁着众人不注意,躲到佛堂供案下,将布挡住自己。 祖父进去后,他们便依次认错,但到了父亲,他迟迟没有开口。祖父愠怒,拿戒尺抽他掌心,我听得胆战心惊,而父亲所执着,无非想要去京城赴考,与他同窗好友比出上下,父亲过了乡试,却被祖父摁在齐州。 直到几位叔叔离开佛堂,父亲还跪在那里,我不敢爬出来,在供案下面睡着了,翌日醒来时,发现父亲走了,再看见他,他已经平静地接受祖父安排,做了个闲散官职,再没提入京的事。” 他讲的和缓如水,李幼白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之前去镇国公府时,兄长便说过公府事宜,比起功名利禄,能安稳活着更重要。 所以卢辰钊在功德簿上写的不是学业,而是和睦团圆,安乐康健。 但看他神情怏怏,并不高兴,加之他又用镇国公的例子引起话术,李幼白猜测,他跟当年的国公爷一样,内心都想去京城赴考,但碍于某种不可明说的原因,他得留在齐州,做个安稳闲散的世子。之后顺理成章承继爵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老国公爷的旧路。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会儿,转头面朝佛像,说道。 “人之一生,先见自己,再见天地,后见苍生,历经俗事而顿悟出自我真谛。困与我执,顿于一隅,便只能固步自封,先苦于结果,而不知己之所求。因果循环,怨怼痴嗔,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愿困惑于心之人能心目了然,早得善果。” 她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煞是虔诚地跪伏在地,行礼,再拜。 卢辰钊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 “你不求些什么?”他问,顺便重新翻开功德簿,握着笔朝她点了点。 李幼白想着他丰厚的香油钱,遂认真回忆一番,跟着从蒲团上起身走到他旁边,举了举自己的双手道:“你帮我写吧。” “写什么?”卢辰钊沾了沾墨汁,歪头问。 “愿王家表哥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闻言,卢辰钊的笔发出晦涩的一声响,他直起身来,神情不悦:“你跟他不是退婚了吗?” “没有。”李幼白摇头。 卢辰钊惊得皱起眉头:“没有?你和他还有婚约?!” 李幼白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和王家表哥根本就没走明路。” 原不想跟他说的,但此事仿佛越描越黑,她望着卢辰钊迷惑的脸,又道:“婚事是母亲和冯姨母自己商定的,从头到尾我都不知情,我跟王家表哥只是兄妹,真的没有别的关系...” 卢辰钊咳了声,肃着脸道:“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释。” 李幼白:.... 卢辰钊:“所以你不满李夫人安排,闹着去退了婚?” 李幼白不说话,卢辰钊催:“是与不是?” “不是,她们两人私下说定了,要把我许给王家表哥,但是连八字都没合呢,更别说纳吉纳征,我们本就没有婚约,便也谈不上解除婚约。” 原来如此,卢辰钊斜觑了眼,说道:“外头有人说,你是因为王公子病了,才不愿嫁给他的。” “王琰表哥的身子一直不好,听闻是姨母怀他时忧思过渡,导致营养没能汲取好,生下来时表哥很小很轻,喝奶的年纪便开始喝药。每年姨母都要花费银子寻找大夫,期望给王琰表哥看好身体。 他过的很辛苦,吃着药还不能荒废课业,如今也是越发不好,你也瞧见了,他那样瘦,瘦的都快脱相了。其实他小时候还好点,至少胳膊和腿上有肉,脸颊也没凹陷下去。” 她说的时候眼前仿佛有画面,瞳仁里闪着微光,似同情王琰,又像是带着别的情谊。 卢辰钊复又提起笔来,在功德簿上写“愿王琰长命百岁。” 两人走出大雄宝殿时,风已经停了,天阴沉沉的将半空笼罩在压抑当中。 卢辰钊负手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搀她小臂,走到平坦处时两人相携而行,他开口:“我倒是认得一个大夫,之前做过宫中太医,如今年岁大了致仕在家,便离着济州不远,往返一两日就到。” 李幼白的眼睛亮起来:“他...” 没说完,卢辰钊打断:“我可以写信过去,请他到此帮忙诊治。” “幼白代王琰表哥谢过卢世子。” 卢辰钊心道:不需你替他谢。 刚坐上马车,便开始飘雪,起初是窸窸窣窣的雪粒子,走到山脚时便转成雪片,他们坐在车里,雪打在车顶的声音异常清楚,伴随着车轮的行驶声,车内显得格外静谧。 静到能听到彼此喘气的声音,挟着各自身上的香囊味,慢慢交缠,环绕,直至扑满整个密闭的空间。 卢辰钊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暧昧,遂问李幼白上元节是如何过的。 李幼白朝他伸手,莞尔道:“我手腕断了,那会儿闷在家里不出门,生怕再不能拿笔写字,后来大夫复诊,告诉我只要休息得当,不会留下遗症,我心才 落地。 可惜,没看到上元节的灯海。” 她说着可惜,大约因为手无事,故而面上很是愉悦。 卢辰钊忽然想起李晓筠来,初到李家那日,其实他偶然见到李晓筠一面,那女子神情憔悴,似哭过,眼睛红通通的,但没说上话,便被冯氏遣走了,后来吃饭也说病着没出现。 此时再去回想,仿佛得出个猜测来。 “你那手伤,是不是跟你妹妹有关?” 李幼白笑意凝住,却答:“不是。” 从她的表情反应,卢辰钊已经得到答案,那便是跟李晓筠脱不开干系了。 母亲曾说过,李幼白不是冯氏亲生,而是李沛外头养的私生女,后来抱回李府,挂在冯氏名下。若当真如此,想来李幼白自小到大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大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偏爱难免,苛责更是少不了。 如此想着,便又觉得李幼白可怜,难怪她总把指望放在嫁人上。 他想了这么多,李幼白却是半分也不知道。 忽然车子猛一趔趄,马被缰绳勒的咆哮嘶鸣,车轮骤然陷进坑里,剧烈的晃荡下,李幼白被颠了下来,双手不敢使力,眼睁睁往前扑去。 在她快要跌到地上的前刹,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车子又是一阵晃荡,李幼白顺势跌进他怀里,他始终固定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双手有空隙可以躲藏。 车子晃了数次后,终于从坑里拔出轮子,继续前进。 怀里的人柔软清甜,尽管卢辰钊克制着呼吸,还是能嗅到若有似无的香气,从她的发间,颈间,从她包裹严实的衣裳间。他觉得被她倚靠的胸口跟着发软发颤,心脏的跳动也失了分寸,像是一面狂烈敲击的鼓,鼓皮都要震开了。 她手臂无法用力,整个人实打实倒在他身上,隔着厚厚的冬衣,卢辰钊似乎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李幼白咬着唇,她胸脯虽不硕大,但也是丰盈饱满的,此刻却挤在卢辰钊身上,被压得又闷又堵,偏还动弹不得,两只手虚虚举在半空。 卢辰钊还在感受那柔软芬芳,李幼白咬牙说道:“卢世子,劳你扶我起来。” 卢辰钊手一紧,摁下不轨的心思,将人扶正后,她立时坐回原处,只是面庞绯红如火,鲜艳地快要滴出血来。 “事出情急,你别误会。” 李幼白抬头:.... 卢辰钊:她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莫不是又因此生出念想? 正当他狐疑震惊时,李幼白缓缓合上双眸,瞧那样子,像是恨不能把耳朵也关上一般。 话虽难听,理却是真的,他是为她好,不想看她因一点点的小事就心潮涌动,卢辰钊还想说什么,但李幼白死活不肯睁眼了。 捱到回李家,卢辰钊先下马车,之后转身欲将她搀扶下来,谁知她装看不见,舍近求远去唤半青,便见半青那个莽撞的丫头,上来撸起袖子,将她打横抱了下来。 真真是不成样子,不像话。 睡前,卢辰钊破天荒去照镜子,边照边问收拾床铺的莲池:“我相貌如何?” 莲池一愣:又要作妖? “世子爷的相貌自然极好,极英俊,见过世子爷的小娘子无不倾心爱慕。” 卢辰钊抬眼:“她们可不只是看中我的脸,而是看中我身后公府做倚仗。” 他虽自负,但脑筋很清醒。 到底还是受了影响,白日里那次拥抱,使得他气血上涌,夜里睡时一连做了数个淫/乱的春/梦,半夜流了鼻血,这才骤然惊醒。 他手忙脚乱找巾帕擦拭,换了一条不够,便索性横起手臂堵住,当真是血流如注,一发不可收拾呐。 待止了血,他又觉得口干舌燥,遂下床去摸茶,自言自语劝慰自己。 “吾非禅中人,六根不清净,情/欲为本能,克制需慎重。” 末了感叹:“到底年轻气盛,精力充沛。” 两日后,庞弼庞老太医出现在王家,听闻王大人和冯姨母亲去远迎,态度很是恭敬感激。 庞老太医在宫中为贵人看病多年,致仕后便一直安居老家,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便是从前的徒弟也不让其登门打扰,恐误了自己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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