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裕文点头:“我记得是在很小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花园,每年春日母亲都会抱我到此处散步赏花。后来有一日父亲回来,忽然提出铲了花园,修筑道观。母亲虽不解,但也知道父亲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便没做他问,同意了他的决定。 道观修了半年,建成后父亲便经常到此处小住。起初只他一人,后来母亲也跟他一起,总归是耳濡目染,我便也养成烧香打蘸的习惯。” “道观是哪一年修的,瞧着很是用心。”李幼白状若无意询问,目光已然从各处逡巡完毕。 闵裕文认真回忆,随即道:“贞武十年春建好的,好些地方是父亲盯着工匠亲自参与建议的,那段时间他很忙,却还是亲力亲为。” 李幼白没说话,少顷缓缓说道:“好多年了。” “是,十五年了。” 闵裕文轻叩殿门,得到回应后才推开。 殿中燃着香烛,供奉着三清神像,下面则是一条长供案,摆着瓜果糕点,还有手抄经书。闵弘致便跪在当中那青布蒲团上,背朝她们,不知跪了多久,此时能看出肩背在打颤。 “父亲。” 闵裕文颔首作揖,李幼白跟着见礼。 闵弘致嗯了声,却没回头。 两人各自取来香烛,点燃后朝着佛像祭拜,继而分别跪在闵弘致左右,虔诚行礼。 约莫一个时辰后,闵弘致才睁开眼来。余光瞥了眼李幼白,淡声问道:“可与你爹娘通过书信,告知他们你到闵家过年?” 李幼白一愣,下意识回:“尚未。” 闵弘致起身,闵裕文眼疾手快搀住他手臂,他屈膝缓缓直起身子,走路略显踉跄,膝盖都打不了弯,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我与你父亲虽是同科,但已经多年没有往来,若你写信回去,他不一定允你登门。” “父亲!”闵裕文颇为不解,“父亲此话为何意?” 闵弘致觑了眼他,又看向李幼白,见她神色如常,便猜出李沛定与她提过自己,遂也没有隐瞒,径直说了当年的事。 一字一句,很是坦然。 这让李幼白极为诧异:“您跟我父亲曾是好友?” “他有才,但也太过耿直,因那件事后便与我断了联系。” 闵裕文低头,一言不发。关于父亲揭发状元郎言文宣的事,他不是没听说过,在翰林院,在礼部,他们都会私底下议论那件事,道是父亲嫉妒言文宣,与之竞争礼部侍郎位置时,因无胜券,故而设计栽赃嫁祸。 自然,还有别的说法,诸如言文宣的确有谋逆之心,但还未行动便被父亲秘密上报。身为同僚,他大可事先提醒,以示警告,如此也能免除言文宣死罪。但他没有,他选择直面圣上,将自己与此谋逆行径彻底撇清。此举无错,但也让旁人觉得父亲自私冷酷,不值深交。 流言很多,且都是背着他传的。 闵裕文信任父亲,故而对流言很是不屑,但这么多年,父亲按时烧香祭奠,仿佛又有不得以的缘由,连母亲都不知晓,想来或多或少与言文宣有关。他不说,身为人子便也不能过问。 今日他当着李幼白的面主动提起,让闵裕文很是意外,意外之余更是好奇。 “所以,那件事是真的?”李幼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分一毫。 闵弘致忽然朝她看来,像是在看她的长相,少顷笑道:“哪件事?” 老狐狸! 李幼白静下心,深知不应唐突,便借口说在国子监听了些谣言,又将那谣言简单说给他听。 闵弘致听完,点头:“嗯,是真的。” “但您方才说,您和状元郎还有我父亲是好友。” “曾经是。” “何时不是的?” 闵弘致看着她,忽然问:“你跟你母亲有多像?”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李沛的影子,一点都没有,但他仿佛看到另外一个人,从她偶尔的神情中。 李幼白面不改色:“见过的人都说像。” 闵弘致笑,转身走出殿门。 他没有回答何时决裂的,但李幼白猜想,应当是在他背叛父亲的那一日起,三人的情谊便彻底断了,而这道观,修来不是因为他尊道,而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更或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你没用胭脂?”两人沿着甬道往回走,闵家位于京城偏东的位置,京城地贵,但也不妨碍闵家宅院辽阔,以至于走了半晌,还未能窥见全貌。 李幼白嗯了声,道:“我不习惯用这些东西。” 闵裕文侧眼看过去,此时她面颊皙白,浓密的睫毛遮住情绪,瞧着应当还在想与父亲交谈时的对话,他沉默起来,两人一直互不作声,直到走进光影内。 李幼白抬头,看见几盏明晃晃的灯笼随风摇晃,灯笼纸上写着“闵”字。 她的确有些失神,在她听到闵弘致坦白的那一刹,她没有感到愤怒和憎恨,即便这是身为女儿该有的情绪,但她没有。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者可以称得上是错觉,她竟觉得闵弘致似有隐情。 “李娘子?”闵裕文一连叫了几声,李幼白才恍惚地看过去。 他面朝自己,手里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每一张灯笼纸上都画着不同景象,等灯笼转起来,那图案又像动起来似的,活灵活现。 “是母亲叫人做的小玩意儿,说是小姑娘都喜欢。”他递过去,又问:“你可喜欢?” 李幼白低头看了眼,温声道:“喜欢。” 闵裕文弯了弯唇,随后负手与她继续往前,不多时,半空升起烟花,陆续炸开流光溢彩,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光影错落,忽明忽暗于两人面上,周遭除了风声,便是烟火声。 闵裕文扭头看向专心望着烟火的人,她仰着头,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侧脸像是一道剪影,温柔可人。她忽然转过脸来,唇边一片雾气。 “闵大人,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过年,谢谢你!” 闵裕文心间一动,上前低头,李幼白望着他,浅浅的笑着,他突然有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但也只是冲动,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 “还有,你叫我明旭便好。” 齐州镇国公府 卢辰钊与镇国公卢俊元等着各房叔叔到齐,又见卢家郎君皆以抵达,便一同去往寿喜堂给祖父拜年。祖父年岁大了,不似年轻人那般能熬得住,往年每每吃过晚膳,给小辈们发红包后,便歪在榻上迷糊过去。 今年怕他睡得更早,故而他们在饭前过去,饶是如此,走到楹窗外时,呼噜声还是传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笑起来,他们走进堂中,冲着屋内跪下拜年,之后便蹑手蹑脚离开,祖父翻了个身,鼾声更响。 族里事多,卢辰钊又是世子,从早忙到晚都不得空闲,偶尔坐下喝口茶,没多会儿便又被叫去主理打点。内宅的事有母亲,外面的事父亲却是逐渐放手,叫他去担当。 空隙里父子二人还说起京中大事,因着姜皇后在玉堂殿被砸,陛下迫于压力叫崔大人暂时休沐在府,年后也没说何时复职,但从吏部听来的消息,却是正在着手选拔将作监的新任管理者。 卢俊元叩了叩桌案,问:“你对此事怎么看?” “姜家和崔家争斗多年,此番不论结果如何,必有一伤。而经过此事之后,两家局势便会分明,儿以为,或许陛下另有深意。”卢辰钊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姜家联合老臣施压,不惜动用御史台势力,如若仍旧不能彻底摁倒崔家,叫他们失去与之对抗的能力,那么此举便是徒劳。 陛下明面上处置了崔大人,但并未伤及根本,只是叫他休沐罢了。其子崔钧依旧任大理寺卿,其女崔贵妃更是恩宠不断,照此猜测,事情没完。” 卢俊元面色凝重:“帝王忌惮权臣相互,姜家这一回,动静太大了些。” 卢辰钊又道:“姜家忍了这么多年,若是要找时机,此番委实不是绝佳,儿总觉得事情不像看到的这般简单,或许有人从旁推波助澜。” “你在京里,凡事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站队。” “儿知道。” 卢诗宁和几房姐妹嬉笑着过来,提着厚重的裙摆跨进门槛,一见面便扬起手里的烟火,冲卢辰钊笑道:“哥哥,你快出来点炮仗,都等着呢。” 焰火明亮,照着所有人的脸孔。 上头架着一只羊,烤的滋啦作响,冷风吹起衣袍,连同领口的带子簌簌鼓动,卢辰钊看着满园的人,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他想着那个人,是不是也同这般,不管周遭如何热闹,或者安静,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 他觉得,他仿佛捱不到上元节了。 .... 秦氏很是热络,不仅让李幼白坐在她身侧,更是拉着她各种话家常。她相貌秀美,言语温柔,说起话来叫人不忍打断。 李幼白被她塞了个红包,忙起身道谢,秦氏又拉着她坐下,抬眼与对面的父子二人说道,“从前饭桌上只他们两人,无趣又单调。今日见着幼白,我心中欢喜,总也说不够话似的,你可别嫌我聒噪。” 李幼白红了脸:“夫人待我亲切,我感激都来不及,不会生出那般想法的。” “你比明旭小几岁,他又生性老成,坐在一块儿却又很是和谐。”秦氏给闵裕文使了个眼色,闵裕文的脸倏地变红,还未开口,闵弘致抬头看来,秦氏自然明白那眼神是为何意。 但也佯装没看见,拉起李幼白的手温声问道:“你年纪不大,想来是没定过亲的吧。” “娘,吃菜。”闵裕文的耳根快要滴血,忙给秦氏夹了一箸鱼肉,却不敢看李幼白。 李幼白也紧张,摇头回道:“没有,我不想...” “什么想不想的,说到底是没遇到喜欢的小郎君 。你跟明旭真像,我跟他说起议亲,他便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若不是今日带你回来,我当他这辈子都不会开窍。他能带你回来,我这心里不知多高兴,他这人面冷心热,喜欢也不会说出口,我是他母亲,我了解,他对你...” “娘,吃菜。”闵裕文的手攥紧,箸筷被捏的轻声响动,他那头几乎抬不起来,听着秦氏喋喋不休,像是被扔进油锅炸了一遭,脸又热又烫。 秦氏笑:“这就不好意思了?” 闵弘致喝了口酒,替他解围:“你今日说的太过,别忘了,明旭定过亲了。” 话音刚落,闵裕文的脸骤然雪白。 秦氏也敛起笑意,闻言轻轻笑了下:“说是定亲,你倒是叫我知道她是哪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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