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太后冷眼看着帝王与其身边的重臣:“皇帝可是要效仿高贵乡公吗?” 魏帝手执龙泉,他并无军旅经验,常年居于深宫,髀里生肉,提剑尚且勉强。他望了望自己的乳母,试图在凌人的势焰中,寻找一丝曾经贪恋的慈爱与温暖。然而万般具象皆在老人幽深的垂垂双眸中幻灭了。他慢慢举起剑,悲愤而决绝:“隧门深闭,鸟雀思吟青松,幽庭无光,哀风尚吹白杨。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山阳郡公生。众卿随朕出城。” 帝王喝令,玉辇如排云一般行走在暗无边际的未央宫,贺氏掌控的宿卫们用木拒塞以道路,而魏帝的宿卫则执巨盾徐徐向前拱行。陆振执缰挥鞭,陆归执戟,偶有宿卫欲冲破方阵,便被戮于锋下。 保太后目光黯灭,对左右道:“老身阅前朝事,唯有一处不平,尔等以为何?” 贺存与卫遐闻得前朝二字,已打了一激灵,口中仍道:“请太后教诲。” 保太后冷笑道:“成济、成倅身死而未得封万户侯。” 昔年高贵乡公曹髦不甘为傀儡,攻杀司马昭宅邸,成济兄弟杀曹髦于洛阳街市,最终却为司马昭平息时议,成济夷灭三族,成倅斩刑仅止其身。保太后的意图已不言而喻,词不言杀,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体面。 大司马门已不在己方手中,若真令皇帝突出未央宫北阙,那时候贺氏无论作何举措,都逃不出青史的恶名。正如当年高贵乡公曹髦冲向司马昭宅邸的那一刻,不为诛杀权臣,而是要让原本弑君矫诏的暗室操作,变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臣子谋逆。舆论一旦由此发展,即便魏帝身死,贺氏也会失去矫诏易储最终要的筹码。 皇帝不再至高,天命何尝神圣,拢住官僚体系的最后镣铐若就此打破,贺氏即便能够在这一次对皇权施行封杀,也会面临官僚体系山崩海倾的维护成本。卫氏、柳氏、薛氏、韦氏,所有豪族的野心再也弹压不住,婢女终将效仿夫人,将这一幕无限轮回地演绎下去。关陇世族将集体迎来皇权对他们的永恒诅咒。 生命本身的存活早已不是目的,政治生命的延续才是皇室的毕生所求。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她养大的皇帝必然明白,当的血液流淌在陈留世家、颍川世家、以及陆家的脚下时,关陇世族最后的遮羞布便已不在。自此,每个人都将拿到了皇权赋予他们日后杀掉关陇世家的筹码,太子也将举起一面旗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勿令皇帝金身出司马门。”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得到命令后,宿卫的冲击更加凶悍,玉辂的方阵已有些难以维持。然而令贺存与卫遐错愕的事,即便在万户侯巨大的诱惑之下,给予魏帝周遭的冲击并不大。即便贺存已调来□□手,但射出的箭矢也仅仅停留在华盖羽葆之上,并没有人敢射向车内的皇帝。 保太后蹙了蹙眉,将目光落在了玉辂后。那片薄薄的削肩如屏翳收风,立于盾后的她无疑给所有人提供了最大的屏障。 吴淼曾任护军将军与领军将军多年,又曾为凉州、秦州刺史督军事掌兵三十年。这个掌握中下层五官选拔、曾经控制禁军核心的老人,即便已居太尉闲职多年,但在禁军中却拥有着最为复杂的人脉关系。请吴淼同车而行,宿卫中即便有人想要拦驾或是刺杀皇帝,也要在内心掂量一番。而正是这样的犹豫,便可以给他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冲破围攻,等太子领兵清扫北阙,冲出突围。 保太后抬起手,袖袂因愤怒振振而动。陆昭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换利,终在这一刻被串联而起。而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当薛琬从光禄大夫跌落的时候,吴淼的擢升早已成为陆昭给吴家的一个见面礼。而她,甚至还在为薛琬的败落而自喜于得到这样一位颇具手腕的女侍中。 以至于今日,自己在望仙殿见到屏风后的那片景象时,还幻想着她与元洸确却有私情,而没有将她与崔映之一样,囚禁在长乐宫内。待自己发现,她手中的寒锋早已抵至咽喉。 “杀了她,杀了陆昭。”意识到灾厄与祸患的源头,保太后几近陷入癫狂。 然而卫遐却忽然跪地道:“还请太后与贺郎手下留情,吾儿卫冉此时还在车骑将军府任职啊。若杀陆侍中,吾儿哪能得活?” 世族盘缠的藤蔓,在烈火之下,不过自相焚灭而已。杀掉陆家此时对时局无任何益处,执意为此,只会让卫家彻底脱离自己的阵营。保太后已怒极反笑,她明白,陆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为魏帝挡锋,也是因为早先卫冉那一处布局。“以羊诱虎,终为虎噬。”保太后淡淡叹了一口气,“即便今日功成,待老身百年之后,尔等必为陆氏穿鼻。” 槐里城外,军容俨然,长槊森森。崔谅已跨上战马,数万士兵身披战甲,火把之下,黑鳞生光,自龙首山远眺,如同暗火涌动的厚重熔岩,沿着官道,徐徐流衍,即将冲破西面那片单薄的外郭墙。 “贺小郎君,让你的人开门罢。”
第139章 祭品 未央宫南北纵长五里, 东、北两面俱有大阙、箭楼,可跑马。自武库获取军械后,元澈率兵自东阙起, 沿城墙清扫宿卫,向北阙推进。 在得知元洸出逃后, 保太后也仅仅派少量人马搜索。既然元洸已与自己生了仇隙, 也就不再是继位的人选。而此时,姜昭仪所生两子,元湛、元泽, 甚至宗王们,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届时立长或许不便, 但杀姜昭仪、改立不到七岁的幼子元泽,却是不错的选择。即便不成, 宗王之中也不乏幼子可选。 看着眼前仍在奋死冲击北阙的皇帝,保太后对贺存道:“这样打岂非要闹到天明, 让那些死士上。” 贺存此时也知道保太后对皇帝终究是起了杀心,然而作为执行者, 他亦要在此时做出规劝的姿态, 以避免日后的灾祸:“太后,如今皇后、昭仪和皇子们都在这里,容属下再劝劝皇帝, 或许看在妻儿的份上,能与太后缓和些个也说不定。” 保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权力之争,王座之战, 皇帝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去, 去保住太子,又怎会怜惜这些妇孺的性命呢?皇后、长公主, 你们俩说是不是?倒是那个薛美人可能还得皇帝些许垂怜。”说道此处,保太后皱了皱眉,“今日薛美人没有到,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出列:“回太后,薛美人偶感风寒,抱恙在身,臣妾已允她在漪澜殿静养。” 保太后闻言,轻轻一笑,对身后一众妃嫔道:“你们也好生瞧瞧,什么是伉俪情深。皇帝今日之事早有预谋,怎得不让你们都装了病, 偏偏让薛美人躲了过去?”说完对卫遐道,“陆氏族人等此事了结后,卫冉归都,老身再行处置。你现在去漪澜殿,把那个贱蹄子给带过来。你女婿吃的可是她和她兄长的暗亏。” 讽刺一番后,保太后也无心再理会后面拈酸吃醋、各怀心思的众人。皇后与皇帝情分淡淡,杀之无用,反倒引陆氏记恨,从而对卫冉不利,倒不如留着。至于长公主,她的儿女如今都在长乐宫为质,舞阳侯秦轶与关陇派向来亲近,且冀州秦氏与贺家也连着亲。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最清楚,倾华和皇帝这一对姐弟,经历过易储之变,说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也不为过。既经历了这些,也就知道身为皇家,活着就是不易。前朝屠戮宗王的血泪史仍历历在目,后人以史为鉴,皇室视亲情也不过尔尔。既然不能同富贵,倒不如各自活着自己这一份,总比死在一块强。 不远处的高阁上,元洸看着逐渐远去的车驾,细长的双眸早已失去以往的光泽。他的父亲还在搏命,他的兄长还在攻打北阙,他的爱人也在流矢间躲闪,而一道雨幕,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 元洸忽然笑了笑,许多事情释然放怀,再无疑虑:“你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搏命?”元洸身边的小内侍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的五皇子,连这句话是否在对他说都不确定。 元洸道:“我曾读史书,见那些帝王过往云烟,便有些好奇,刘邦忾然西去时,是否真的想过自己能够打下咸阳?曹孟德火烧乌巢的时候,是否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做这一场豪赌。为何项王事后才入咸阳,最终只是分封诸侯,不登位。为什么官渡之战,袁绍即将收网的时候,猝然而崩。” “那大王如今可知晓了?” 元洸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然而他并没有回头看,只继续答道:“有些人永远期望自己能够端坐于大帐之中,闻捷报于千里之外。想的是运筹帷幄,避免所有的风险。殊不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可能稳操胜券,稳赚不赔。而当皇帝,犹是如此。想要子孙万代吸血天下的人,必要先用自己的生命洒血天下。高祖血战成皋,魏武搏命乌巢,只要不豁出这身家性命,就永远拿不下权力最高塔锋的旈冕。” “那大王为何不愿搏一把?” 元洸只是笑着摇摇头:“那是他们的战争,我本不属于此。”他望着眼前每个人拼搏的一幕,亦回想起自己与陆昭过往的每一幕。天心与人心皆难以窥测,变幻无常。元洸曾经觉得陆昭在凉州所经历的一切,会让她有所改变。早年在权力场上的博弈,无疑会给她带来冗长的空洞与无力感。这必然需要很长时间的休息来回复。然而事实是,她每日只是晚睡,晚起,三餐照常。 那时,他扣押了云岫等人,留给陆昭的时间不多,她要尽快料理好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因此,很快地,她又投入了新的战局,且状态极佳。她行动的脚步比他预想的更快,关陇世族还未来得及分一杯羹,她便已将所有利益置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太阳高升时分,崇仁坊宅邸内的书案上,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而陆昭一一过目,一一分析,再将它们一一重新封存。她冷静地走着每一步棋,揭开长安城下每个人的底牌,当察觉到吴淼可能是能争取的势力时,又策划了这出与帝王同乘的戏码。她的出手速度还是这样快。 以前的疲惫,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遐想。春日的同乘一车,看遍都城繁华;夏日的共处一室,身沐一室清凉;他每一次去长乐宫探望她的时候,当他听到她与他说话仍带着儿时的促狭时,他也曾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带给她的痛苦与仇恨或许能够抹平。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元洸知道仇恨的滋味,陆昭的口中虽然没有说出过那两个字,但自己的母亲去世那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过。那是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委屈,血液裹挟,注入骨髓。自此之后,或匍匐,或行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由它指引,由它驱动。谋划,计算,却永远记不住过程,没有什么过程,仿佛毁灭是他追求的唯一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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