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渐闲话几句也不忘恭维旧友,“陆中书大而敢当,国士沟壑,你元襄骥从其畔,来日必可蟠腾关陇。” “正仲兄盛赞,受之有愧。”都是世家子弟,谁也不会把夸赞的话太过当真,“对了,明日中秋,太子与陆中书要在明楼设宴。陆中书托言于我说,正仲兄你虽好雅静,意在清趣,也不要忘了稍顾流俗尘世。”说完便将一份拜帖交与了卫渐。 如今顾承业在灵岩禅院养清望,一时玄风大热,陆昭随要为表兄拔以势位,却也不想人人崇慕虚无。中秋宴她还要有一番大动作,如果这些世家子弟各个趁着主官放假神游寰宇,在舆论上便无法达到预计的效果。 陆昭请柳匡如单独奉拜帖给卫渐,甚至言辞之间稍稍低作姿态,盛情之中也不乏一些歉意。毕竟这种做法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味道。不过但凡人坐到高位上,多多少少都会不自觉间用到这种手段,本来这句谚语的意思就只有两个字,那就是“特权”。 卫渐展开拜帖稍作观览,字与辞都是极漂亮体面:“元襄兄无需多虑,明日自当赴宴。”卫渐拱了拱手。 两人攀谈片刻后,因各有公务,也就分道作别。卫渐默默望着柳匡如的背影,喃喃道:“这么快柳家就被拿下了……陆中书啊。” 贺家鲸落,陆氏崛起。开创者横死,继任者则踩着前者的脚印,拾起他们的遗产与辎重,避开他们的失败与教训,最终走向功成。 明楼正对着的是凉王妃曾停放棺椁的容与堂,因宴席之故,竟也被人顺手收拾打扫出来。中秋当晚,玉京宫内明楼结绮,灯火初张,今年中秋佳节对于许多人而言,注定要在行台渡过。 台臣们半喜半忧,忧者无非是京畿尚未收复,家人无法团员,喜者则是凉王攻克近在眼前,而行台这一批人,可以说是先立功者。日后从龙,或许无法像寒门那般备受宠信,但也算为自家阀阅添上了一笔颇为可观的资历。 为此元澈与陆昭也是不遗余力地布置,宴会的饮食并不豪奢,但是场面与礼制却颇为盛大。陆家为此也出资不少。 自玉京宫起,绵延至王宫周边,不乏有以朝廷名义分发的餐食,一时间便被众人哄抢而光。城内五日取消宵禁,自早至晚,皆车水马龙汇流成河,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此际虽然是战时,皇帝又被困于长安,实在不该大张庆贺。但因行台大迁,百官齐聚,先前太子又将世族得罪的有些狠了,所以从大局考虑,为了维持局面稳定,元澈与陆昭商议,还是庆贺假节如常。 时下而言,反攻京畿自然是越快越好,但如今太子与世家对峙的局面尚未解开,凉王之逆尚未平定,一旦战役中有突发状况,于士气打击便会极大。先前行台得报,函谷关守将甘奕与崔谅部下满虎在乡野交战,不敌而退。长安方面也与司州部分豪族有了联系,而崔谅本人从武关方面有所突破,与荆襄方面将成罗网。元澈即便人数上为崔谅的两倍,但是在体量上,却不足以和现在的崔谅硬碰硬。 所以眼下无论是扫平凉王还是撬开崔谅,重中之重并非用兵,而是与各方达到一个政治上的共识。凉州整体的共识要解决消灭凉王过程中产生的粮草危机,而与其他各州的共识这是在日后争取一个共同发兵长安的契机。能够将己方稳定而不生乱,远比在几场小战中横扫敌锋来的更有意义,哪怕仅仅是维持一个表面的假象。 此时,明楼旁边的容与堂内,陆昭还在为今日做最后的准备。与元澈一力促成今日的宴饮,她自身也有着不小的压力。王谧不久便要就任凉州大铨选,但如今秦州分州之事尚无决议。兄长已经不止一次催促她极力促成此事。所以她与元澈这一合作,背后也有着不小的政治意图。 “我已准备妥当,你去明楼告知太子吧。” 明楼内已经开筵,元澈端坐于上,所宴宾客乃是行台众臣,但也不乏世族中的头面人物。魏晋宴饮取静不取闹,除了军中粗狂多有百戏之外,皇室与世家最多仅以丝竹歌舞为乐。众人列坐两侧,偶有丝屏作以分隔,举杯共饮之余,也可借此便利偶作私语。待酒过三巡之后,也有零零散散的人退出殿外,或登高望月,或举杯独酌,也是各自适意。 既是中秋宴,也不乏雅戏,膳房早早做了团圆饼,以刻有题目的竹片放入其中,蒸出后放入团圆盘中。宴中,重臣离席自取饼饵,并查看题目,宴散之前将题目要求的诗歌辞赋等作出,呈上御览。 此时小内侍也为元澈取了一枚饼,元澈掰开,取出内置的竹片,小内侍接过道:“殿下,是赋。” 元澈神色顿时便有几分尴尬,汉家文墨,他自问只得书道,对于诗歌尚且勉强,更何况艰深的辞赋,遂苦笑道:“《典论》有云,诗赋欲丽,辞藻华美本非我所长,此题与我实在为难。” 众人听罢也只也不敢强求,倒是坐在不远处的柳匡如指窗外不远处道:“那容与堂内可是中书?” 另一人答正是:“前朝陆机、陆云素有文采,辞赋多有名篇,我等无缘得见先贤风流。此题不妨由中书来作,我等也能一闻吴中清音雅韵。” 元澈闻言不乏点头道:“当让陆中书作赋,如此孤也无忧无虑过个节。”旋即派小侍去请。 小侍匆匆下楼,众人也各自疑惑,不知陆昭此时离开却去那容与堂作甚。各自猜测一番后,知情者便低语,那里曾停放凉王妃的棺椁。先前凉王杀王泽,便将头颅祭在那里,据说前几日打扫,太子已命人将王泽的颅首送返汉中。 片刻之后,小侍折返,道:“中书确在容与堂内,只是面见殿下尚有不便,但中书愿为代笔,替殿下做赋,还望殿下稍后片刻。” 元澈笑了笑:“既是代笔也不能让她一人躲了去,不知届时又跑到哪里搜肠刮肚。柳郎,你既身为侍郎,便守在容与堂前,陆中书做出哪一句你就抄来哪一句。” 柳匡如闻言应是,便匆匆携小侍下了楼,不过片刻便有辞句传诵上来。
第191章 辞赋 明楼之上已有不少人凭栏而望, 容与堂内一抹身影正提笔疾书。 “露滋令月,意揽高秋。驰怀清渚,挥斝明楼。逐望舒于桂影, 托清梦乎琼舟,慕群儁之逸轨, 乘云汉而遨游。” 于此同时, 众人面前,一名著作郎接过小侍送来抄录的词句,手捧雅笺, 清声诵读。此为辞赋开篇,席中众人或品辞藻之味, 或评清丽之趣。 “时人皆云陆中书行台得意而凌人,此句神游于外, 意气通拔,可知此言谬矣。” 片刻之后, 又有词句呈送,那名著作郎则继续诵读道:“若夫北阙辽阔而无睹, 蟾宫淹寂而无闻。惆怅逡巡, 形乎皓玉。徘徊漫步,谓之丽人。娉婷似雪,嬿婉如春。暗扶光以销骨, 倾若英而离魂。但许万期为须臾,天地为一朝,白露湿其兰佩, 青镜映其鲛绡。鸧鹒侧首, 戚戚诉以缄默。皓鹤低徊,婉婉惊乎唳嘹。纵使倾海为酒, 并山为肴,怎奈离恨伏之玉榻,乡思瘦其宫腰。素月流辉,更叹华殿之凄冷,缥云渡梦,难掩玉屏之寂寥。将坠之泣,萦回九皋以哀响,欲陨之叶,摧敝重阜于寒宵。” 吟咏声渐落,庭中众人也略有凄凉之色,而窃窃私语之声也频起。 “中秋之夜,咏颂嫦娥,美则美矣,只是多有哀声啊。” 另一人则觉不然:“月之属阴,本有凄凉之意,自然声凄凄,哀婉婉。况且那嫦娥本是后羿之妻子,登仙离散,自然有相思之意……” 然而此人仍未说完,又被另一人反驳道:“刘君大谬也,嫦娥与奔月之说,乃出于商朝卦书 《归藏》,后因汉《淮南子·览冥训》而有详述,并无后羿之妻一说。后羿之妻说,乃是汉朝高诱私论,莫非刘君愿逐涿郡门户之言?” 高诱出身于涿郡,算是保太后贺氏的同乡,贺氏因罪没亡,先带着郡望也受到了鄙视。同朝为官便是同朝竞争,以政治正确作以打压言论,也算是一种常态。不过这种言论一旦兴起,也会被纠结地没完没了。因而此人言毕,众人不免压低声音劝道:“慎言,慎言,咱们只谈辞赋,不言政事啊。不过陆中书既已言相思,当是作思念后羿之论吧。” “我看未必。”卫渐忽然发言,“我等只闻其声,不见其字。相互之相,家乡之乡,俱是同音,却又别意啊。”说完卫渐便问著作郎,“不知柳侍郎抄送此句是哪一字?” 那名著作郎道:“正仲明识,正是家乡的乡字。” “嫦娥奔月而思乡,陆中书自取初古之论。”卫渐闻言缓缓颔首,然而忽喃喃道,“只是此中意似非在嫦娥啊。” 此言一出,众人也低头各自回味。陆中书曾囚于金城玉京宫,凉王妃棺椁亦停于此处啊。 未等众人明言,楼下又呈送新作词句。在著作郎的吟诵下,凄清之意渐转为凄怆幽抑,如乌云闭月,晦暗难明。 “至于荒庭虚槛,曲池文轩。巨卿因迟而梦,故人倚树而眠。至亲所居,俱在云下。家国何在,有无长安?胸驰臆断,凯风不盈一握。神遣思游,棘心近乎韶年。金分玉斫,水度云穿。随俯仰而怀恸,相顾盼而无言。星晖陆离,似流波而自逝。灯影驳荦,如膏火而独煎。心锐动浅,望速应迟。挥残斧以负意,铸断簪而成诗。悯默乘风,按幽抑为永久。苍华抱月,携沉潜以佐时。”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词句原出自《诗·邶风·凯风》。棘为小木,多刺难长,其内里又极为稚弱,故常比作幼子之心。而凯风自南而来,柔和温暖,便常寓意母亲爱护之意。 此处便有人附和先前卫渐之言:“既有凯风棘心之论,定是思乡思亲无疑了。” 上首处的元澈听至此处,也忍不住微笑起来:“六朝繁文绮丽,吴人阿侬之语,柔柔娓娓,沉湎于情,如今看来当是有误。既有念至亲而思家国,挥残斧而铸断簪之言,也就自有临风沐雨之慷慨,实难与前者一论。” 容与堂下,除了柳匡如外,已有不少人下楼围观、门户自开,月清风朗照入室内,陆昭一袭白衣欺霜赛雪,清容憔悴,仿佛轻风骤起之时,纤云亦要凌风追月。此时,抄录者已非柳匡如一人,一些途径于此的文官与世家子弟也争相抄录,甚至传送于玉京宫外。 “是以弃缄縢,焚灵舟。断发且摒错智,饮鸩应为良筹。昭阳日影,寒鸦敛翮而尤待。信庭歌悲,明珠息光而暗投。莫嗟朝露,蓂荚及晦则及尽,岂怨浮生,世事无情而无休。嗟夫!亲懿临之紫阙,羇孤亡于寒窗。悼神人之永隔,哀死生之异乡。浪阻冥海,非舟楫之可渡。陨暗星汉,欲乘槎而彷徨。穷达异心,绝阳平之归路。人情怀土,掩沔水之凄凉。” 此章既出,众人哗然,对陆昭此番表面吟咏嫦娥,暗地却在祭念凉王妃,已是认定。“灵舟既焚,这尸身安在啊?”灵舟乃运送棺椁之船,而凉王妃王韶蕴的棺椁与尸身到底是在何地,当时也是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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