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陈霆急忙披衣起身,打开门问:“可是丞相诏见?” 来人却道:“东曹,前事有变,褚氏死于汉中王门乡斗,王济请假归乡平事,请以褚氏入王门宗祠,却被褚家拒绝了。” “褚家的人死了?”陈霆怒道,“难不成王泽死了,汉中王氏连乡斗都打不赢了?” 来人继续道:“王氏已将张、杨两家灭门,行台也默许了,只是褚家似乎未肯罢休。” “哎,此时怎能意气用事。”陈霆颇捶胸顿足,“褚家的人现在到哪了?” 来人道:“明日或至长安,也是想向东曹讨个说法。说是凉州早有时评,王氏牺牲凉王妃,王门不堪,枉顾人伦,他们想问问东曹,为何要把自家女儿指给这样的人家?” “早有时评?”陈霆闻言更是疑惑。 “是,陆中书在明楼做赋感怀,如今凉州境内,无人不知啊。”
第194章 国盗 战争带来的混乱与痛苦, 并非难以承受,只要时长日久,人心总会对此麻木。未央宫被焚毁, 宫城之外亦深受荼毒。在崔谅部将一次次用兵劫掠之后,在条条严酷禁令的禁锢下, 城中的民众不得不领取被重新分配的粮食, 重拾旧业或再谋新路,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而为了重新修建城墙,崔谅也利用小民求生的欲望, 以粮食作为交换条件,摊派大量徭役。 人祸之恶, 甚于天灾。战争摧毁了每一个人行为的底线,纷乱的时局也去除了法律对道德的约束, 在无需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大环境下,人心尚不如禽兽。恶狼扑食走兔, 或为求生,而人对同胞的残害, 只需要恶意的闪念。东市如今因上位者利益的需求尚可保持体面, 但离宫城较为偏远的角落早已不乏森森白骨,血肉不知去了何处。 宫外如此,宫内亦非安居之地。如今, 长安城千石以上的官僚家属皆被集中扣押,而官员们则被统一入住进宫城,内外隔绝, 防止各家串通。崔谅以清君侧之名攻入长安, 即便城破,从政治考量来看, 对于想要求生的人并非难以接受。然而也不乏有人韬光养晦,暗地联络部旧,等待来日的反攻。力未逮者为了留得一口气,不得不屈从崔谅,与其部下有所媾和。 疾风虽知劲草,但无论草儿或立或依,在黑夜来临时,也只能默默承受一切晦暗。 然而时局之中也总有特例。 王峤清晨用过饭食,依惯例仍派管事去省问长公主子女居住是否适宜,下人有无过失等语,随后方才走到一处偏远院落。院内侍从不乏进进出出,王安则命人将行装一一整理,搬至车上。 王峤笑着道:“昨夜家中宴饮,扰了定远好梦吧,定远不妨多住一日。” 王安一面将王峤迎入院中,一面道:“实在是司州情急,渤海王似有动作。” 王峤沉吟片刻,对此也是理解:“这位渤海王言行乖戾不似常人,你此去也要万分小心,如今西北已然整合,司州方面,我家倒也不必急于亮出选择。” 对于王家来说,唯一需要做的便是低调行事,温驯俯首,只要不把最终选择亮出来,无论太子被推翻亦或是渤海王被推翻,哪朝哪代,王氏豪族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王安闻言也是慨叹:“陆中书手起刀落,也是爽快得很。西北既定,行台想来也要归都,届时还望中书监东顾稍许。” “那是自然,对了。”王峤似想起什么,连忙命周围仆从将一批礼货装在车上,“这些乃是陆中书所赠,还请定远收下。” 王安慌忙道:“实不敢如此,汉中联合褚氏,想来中书也知有大局之危,我不过发声而已。” “大局或许可知,细节却是要害。”见王安还要推辞,王峤道,“此关乎来日收复京畿之功,定远当知此意吧。”说完目视庭中树,“西风肃杀,明日不知吹落几重叶啊。” 王安目中精光湛湛,道:“秋日风寒,我等也当增薪添火。” 望着远去的王安,王峤深吸了一口气,并非他不想助力东南,诚然易储渤海王于王家也是获利甚大。但是自己先于宫变之中保全自身,后在京畿陷落时接触崔谅,唯一能给自己忠于大魏、曲事叛逆定性的,就是陆昭。立场总是由利益决定,他若想获得陆昭手中的名分与法权,就必须为陆昭的利益而奔走。 而他面对陆昭,也着实没有反抗的力量。整个事件如今梳理下来,这位陆侍中所作所为,看似平铺直叙,实则每事皆有穿插照应,布局极密极老,手段甚洁甚利。金城作赋,自是擂鼓于长风,落子长安,却似洒酒江上点缀烟波,总有余味。 烟波江上,鳞鳞细剪,耀如残雪,一艘大船驶于江面上。船舱内,陆昭将王峤的回信收好,望向船舱外。云收树色,远观似成金海,闭眼倾听,则水为江声,暗涌摇撼着巨大的船身。 “凿泾水为瓠口,以此作渠,竟可灌溉诸山三百余里。”陆归望江兴叹,“用注填阏之水,溉盐卤之地四万余顷,收获之丰,甚于往年。秦霸当时,此渠仍可名之郑国,由此可见郑人作渠,堪称千秋万代之业。” 陆昭微笑自斟一杯,薄酒暖肚,连同心绪也随江波散开:“如今这只是郑国渠一处,待六辅渠、三白渠尽数修缮,本州粮丰,自不必言。” 这一日陆昭代表行台亲临泾阳,终于给旷日持久浮动不安的安定染上了正名的大基调。这也是整个凉州世家的一次会师。 渠水要道不仅会贯穿安定,天水、金城乃至于武威俱有波及。此次江边集会定事,便是由陆家牵头,彭通虽要回南凉州,但也将各个郡守提前招至此处,场面不可谓不弘大。沿途仓廪与水埭由各家出资修建,待来年赋税粮草东运,自然也由各家承担。而运送赋税中,依律法也会折免相关用度并有地方补贴,因此参与的人家也能获利颇丰。 借由水网打造一个物流与经济往来的凉州共同体,即便眼下三方分州,但来日同盟必将坚不可摧。 “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镐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陆家衣食,亿万之口。” 此时江上遥遥传来水歌之声,陆归闻言,也是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人心向陆,由此安定之事定矣。如此波荡时局,竟能成就此业,昭昭你是如何做到的?” 门阀执政,分之皇权,又因各家诉求不同,所以必须顾虑各方,致使中枢效率极其低下。如今太子还要扶持寒门,在绝对武力的威慑下,这艘架构诡异的巨舰经由几家魁首的粘合,尚勉强可以在浪涛之中行驶。 陆归明白,像兴修水利这种事情,在这样一个政治大环境下,是很难完成的。如果无法完成,短时间内陆家便无法在安定迅速侨立扎根。陆昭经由最初的谋划,借由一次次政治事件,完成了最终的整合,现在陆归回头看,也是颇为慨叹。 陆昭临窗,半卧榻上,神色颇为慵懒:“世家各有弱点,也各有诉求。捏准利益,在眼前和长远的角度上来回切换,做以文章,最终这些人自会为你的目的而倾囊。”太子发力打压世族,算得上是眼前危机,水网联络一荣俱荣,也称得上是长远利益,或发以声,或做以文,将这些人的主意力不间断地在两边吸引,最终目光必会走向两个方向的交汇之处。 “战争未胜,我家却已先胜。”陆归在江东便深感世族执政时推诿扯皮的无力感,此时自是快意无比。 白色的纱帷吹临江风,便如寒鸥翅膀扫过水面,江渚之上,有渔女高歌。似是窥见大船内帷帐后那抹清丽的笑意,渔女歌罢,也对陆昭报以淳朴的微笑。 陆昭此时只觉得内心有一种不同以往的喜悦。或许当她跳出门阀的角度,高登俯视才可知:世族最终的胜利者并非哪一家,中枢的胜利者亦非哪一人,最高的胜利者注定是广袤的大地上重新复活的民生,以及历史尘埃中势不可挡的滚滚车轮。 九月金秋,陆昭重归金城。在闻得陆昭已入署后,元澈将魏钰庭的奏议慢慢推了回去。凉州水利初成,魏钰庭建议由朝中派人入驻分掌,即便不能从世家掌中分出实利,但至少也要稍作参与,瓜分事权。恰逢陆昭入觐,魏钰庭正要顺势将议奏收回了袖中,却不料情急之下掉落出来,正在陆昭足边。 陆昭对此如同未见,置若罔闻,只待行礼拜过元澈后,才退至一旁,由魏钰庭自己捡起那份奏议。大势既成,任何体制内的动刀必然是顶级难度,魏钰庭此时抛出任何对立的议题,陆昭连看都不必看,元澈自己就会挡回去。 “泾阳之行可还顺利?”元澈嘘寒问暖,顺势接过陆昭承奉过来的文书,目光却在秦州分州的议本上停留稍许,随后直视其人。 陆昭也只不动声色,依礼对答:“泾阳民风淳淳,百姓皆思耕作,水渠修建如今已近华亭,届时兄长或许要与邓将军有所交涉。” 邓钧先掌华亭,如今虽为金城郡太守,也未曾对华亭放权。陆昭此次也是要替各家出面,借由水利之事与邓钧和元澈做一个置换。 元澈现将议奏收好,闻言微笑道:“水利既成,课税有输,想来邓将军也是闻之欣喜,若能如此,华亭善治,陆中书不妨举一人补任县令吧。” 太子既已表态,魏钰庭自退其后。但面对如此颓势,也并非人人冲退,此时已有同僚出言相讽:“织水成网,以家载国,各家垄断赋税捐输,如此倒称得上是共享国运了。” 陆昭也不客气:“我受国家之命,自然与大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俱是如此。若世家得称国盗,那寒门也必为蛀虫。” 这桩口舌官司,元澈对胜败连想都懒得想,不过偶然间他也窥得陆昭言语中暗藏的那分深毒。然而在刀锋斩玉般的凌厉后,沿着话锋的最痛处,也总能见到她奉与所有人最深沉的慈悲。
第195章 盛德 九月中, 大军已修养完毕,然而尚有不少议奏需要商讨。如今各家已将用于捐输的粮草准备出来,王济不再台中, 因此具体数额由陆昭作以记录,备留在中枢。根据这份名单, 台中最终会给出捐输人家以封赏加官, 此时,远在汉中的王济也意识到,陆昭已滴水不漏地拿捏住了凉州的人事权。 “未曾想离台半月, 早已换了人间啊。”清晨,王济一边将穿了多日的丧服换下, 一边听着金城来的亲信汇报着大小事宜。 这世上有太多的趁你病要你命,褚氏横死乡里, 作为未来媳妇的家公、王叡的父亲,他不得不赶回来压住局面。然而对方却抓住了短短的空期, 在行台频频动作,直接将整个凉州的世族集团完成了利益整合, 而王氏已被屏蔽在外。 换好时服, 王济回到案前,将亲信抄来的捐赠名录仔细阅览,当看到第一行时, 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顾承业单次捐输便已有百万斛。王济皱了皱眉,问在身旁一直屏侯的掌事:“邹伯, 我家此次预备捐输数额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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