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此次缴获张、杨二家的, 合共六十万斛。”邹伯在王府任事多年,也是精明强干, 汇报后也为王济提供了旁支细目,“不过这只是汉中一郡,阴平、武都尚可再匀二十万斛。不过阴平侯那边为防蜀国,只怕不能如数支援到。” 王济脸色阴沉,若不能在捐输之中拔得头筹,那么以目前的形势很难挽回太子方面的颓势。“再去联络各个郡府,结算所有账目,若有存余,可先前往蜀国边境购粮。”粮价总会涨上去,提前购置,也算是战略储备。日后这笔账,向行台报备也好,与中枢分摊也罢,都能圆过去。 “是。”邹伯得令之后,匆匆离开,汉中方面不需要他太多安排,如今还是要前往阴平侯府。 “父亲。”恰值王叡定省,数日奔波,王叡也比往日清减稍许。先前他单骑沿褒斜道追褚家人至扶风,路途劳苦,最终仍然未果。 “子卿?”王济见到儿子显然有些惊诧,继而不乏有些薄怒,“怎么?是褚家人不想商谈,还是你未尽礼数?” “孩儿怎敢无礼。”王叡解释道,“孩儿从褒斜道北上,已入扶风,然而褚氏却被另一人家请入一处庄园做客。孩儿探访庄园,周遭人说这是陈留王氏所购的一座新园。孩儿缕拜而未见,园林戍卫也不轻言主人姓名。孩儿苦等五日,得知褚氏族人与那庄园主人俱已入长安。是否是陈留王峤……” 阳翟与陈留俱在关东,如今汉中王门局势倾危,阴平侯联络北平亭侯共同挽回,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在长安且能与褚家会面的,只有尚任中书监的王峤,或许北平亭侯有意与崔谅联合,所以刻意亲面褚家陈明利害?若是任中书监的王峤,倒的确不必面见自己。甚至王叡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是祖父或父亲出面,要把他从褚家这件事中彻底择干净。 王济自己并不知道内情,连忙勒令下人去阴平侯处请示,然而得到的答案也是令人惊诧,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联络过王峤亦或是北平亭侯等人。甚至北平亭侯曾有来信,问是否是他们对褚氏的联姻有所不满,或是意不在东方,语气中大有怀疑以及责问的味道,显然也是受到陆昭所做辞赋的影响,进而对汉中乡斗事件产生了一层阴谋的观感。 “计差矣。王峤或已被陆家拿捏。”王叡颖慧敏锐,最先捕捉到了长安的异样,或许北平亭侯仍有在渤海王处经营的想法,但是长安的王峤则很大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陆昭派。 如今褚家可以说是被陆家截了胡,而原本由自己串联司州、长安与益州的想法,也因此悬丝将断。以往,他尚可用自身巨大的威望来维持,但如今自己的声名也跌了数许。一旦处理不当,不仅连手中的使持节日后要被台中或崔谅加以利用,连洛阳可能也难以立足。 王济此时思路也渐渐明晰,叹道:“如今中枢诏令各方捐输粮草,也只能在这件事上看看有无转圜余地了。” 想至此处,王叡也是对陆昭怨念连连,原本自己布局连策堪称完美,却因折于王泽之手,随后整个局势的走向便是错漏百出,令他也疲于应对。他甚至深恨当初就不应该帮渤海王把封陆昭为渤海王妃的诏书交给崔谅,与其换一个使持节,倒不如直接换一个赐婚的诏书。 王陆两家强强联合与崔谅串通,包围关中,易鼎谋国,地利人和无异于司马宣王,而且由于陆家在扬州以及陈留王氏早年吞并周、蒋二人的势力,连淮南三叛都能省了。 不过,当时他隐晦表达这一设想时也是被陆家与陆昭本人拒绝,可见陆家所图也是不小,至少不愿意在王氏占多的局面中甘为骥从。 “陆氏深心幽险,不似善类。” 听到儿子评价陆中书不是好人,王济心里倒是一乐,如同听老悍匪骂别人偷鸡摸狗一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立场。 不过对于儿子能在同龄人手里栽一次跟头,王济心里也不觉得很吃亏,年少栽永远好过老年摔,前者轻伤,后者殒命。“这是行台那边各家捐输的详细数目,你既然来了也看一看,是否有可以施为的地方。” 王叡接过这份名目,忽然疑问道:“父亲,这份名录是否是陆中书故意示之?” 王济闻言也不由得心生疑窦。王叡继续道:“若是陆中书有意和我家对垒,如今当把明细藏好,以防我等筹措压住顾承业,从而占据首望。要知道,这一百万斛虽然数目巨大,但对于我家来讲,若是用强,并非凑不出来。” 王济此时也有了眉目:“这个名目是要逼我们去凑的。” 王叡应是:“如今行台的封官都没有定下来,她想必也是在等。行台缺粮,非一家所能承担,与其事后给王家更大的官来换取粮草,倒不如现在拉我们上岸。最后损失也不过是顾承业的首望而已,本来以顾承业的资历,还是难任一署之长。” “既如此……”王济略微沉吟。 “既如此,父亲不如暂时归台。”王叡道,“百官大封,没有尚书令也是难以正名,借此也可亲自和陆家谈一谈。粮草我等倾力筹措,褚氏那边原本预备了银钱大殿,想来也不必在花出去了。褚氏那里已无回旋余地,倒不如将余力用在行台。” 九月底,王济如期归台,尽管署中人满为患,但是经历了金城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之后,众人看待他的目光已不复如常。其实世族多有不堪的背景,只是如今王门自己坐在了舆论的风口上,要想下来,只怕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王济如今仅以从容淡然应对,期望以此获得一个宠辱不惊的声望以挽回颓势,同时也小心甄别着风口与暗影中的每一个人。 舆论之战便是如此,百姓之意也好,世族之意也罢,未必就是正义的代名词。它既可野蛮生长,也可被随意揉弄,汹涌时自由大江东去的气势,但浪潮之下,也不乏泥沙与污秽——即是无关者粗暴的选择,也是有关者不堪的背叛。 授官之议的日期将定,但是陆诏仍未找上自己,王济不由得心绪纷乱,终于在一日下午准备前往陆昭署衙亲自询问。然而当他刚刚走出自己的书房后,却发现外面尚书台的办公区域已空无一人。王济寻到小侍问了才知道,大部分人已奔赴至太子官署前。 王济匆匆随行,中道却忽然听闻一个令他惊愕万分的消息。 顾承业捐粮五十万斛,却固辞授官! “你可听闻顾郎君中秋门下之言?世道之衰,不忍睹之,愿以家纾难,捐粮五十万斛。” “顾郎君清妙高标,盛德绝伦啊。” “我等亦当效仿之,捐输粮草乃为国难,岂是为区区官位?” 王济此时几近神滞。顾承业此次捐粮只有五十万斛,并非百万斛啊?而且封官固辞不受?那么王家此时辛辛苦苦筹措的粮草,岂非捐出去只为听个响?而且还是跟在顾承业的屁股后面听个响? 王济此时只觉得颅中嗡嗡作响,再度抬首时只见陆昭款款从人群中走出,身后不乏骥从属官。柳匡如等自然跟随其后,然而在人群中,王济也看到了卫渐的身影。 卫渐抬首也看到了自己的属长,连忙慌张地避开了王济的目光,一边转身跟着柳匡如回到了台省办公的地方,一边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和陆昭说说解决一下自己的转任问题。 王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时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因此他向前一步,拦住了众星捧月的陆昭:“陆中书,尚书台有要事,不知中书可否过往一叙。” 陆昭也明白是时候和王家摊牌了,也就不再故作姿态,拜别众人之后,单独与王济来到了尚书的办公之所。 “不知尚书令有何教我?”
第196章 木樨 月底议事, 元澈并陆昭、魏钰庭几人将几件重要事宜敲定之后,便各自落座整理相关文移。院中瓷缸中奉养的菡萏早已凋萎枯黄,在水面上漂零旋转, 乌云还未攀上鸱吻,便已有秋光谢, 雨意生。 金城攻破, 玉京宫也饱受战火侵扰,宫人散去大半,已无多余人手在花草树木上用心。如今遂至深秋, 北风寒峭,这些宫人不得不辗转流连至苑中各处, 捡拾薪柴,提前准备过冬用度。 台中艰难已是至此, 其他地方也未必宽裕。元澈半披裘衣,奋笔疾书, 待最后收尾加印落成,文移便移至右方, 同时一手从左侧堆积的文移中取出一份打开, 放在案上御览。 元澈的目光偶然越过如山垒牍,见自己的案前不知何时多出几支木樨花,金粟凝香, 胆瓶深护。忽然殿门半开,小侍躬身顺着堂风走近殿内,那花枝也随之摇晃, 抖落一身柔黄。似是因此花枝稀疏, 元澈便看到斜对正坐的陆昭,见她狐裘上领子包裹的甚严, 心中方觉得平静些,落眼却发现她提笔的手仍不似 平时端稳,胸口便也是着寒一般,颤抖三分。 恰巧小侍入内撤换火盆,元澈低头书写,只作无意道:“碳热体燥,把炭盆东移稍许。” 内侍似未领会到位,见元澈仍披裘衣,于是添加炭火后,也仅将炭火稍作撤移。元澈无奈,也不好当着魏钰庭的面指出,便假借起身察看魏钰庭所撰文移,行走至炭盆处时,弯身将炭盆重新挪到自己中意的位置上。她的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那只执笔手微微停顿,便忙慌转身,察看魏钰庭桌上的文移。 时下条件简陋,行台中枢用度也是捉襟见肘,粮草之患目前算是解决,但是大量物资短缺也让即将到来的冬日难以为继。元澈与陆昭等人也只能先以身作则,将自己的配给减去大半。然而行台不乏膏粱子弟,家中多有贴补,即便是太子之位,中书之权,也不能要求旁人与自己划一,从而徒伤人望。 不过这样一来,这些世族子弟的优渥处境也给了小民一个刺激,如今金城怨声载道,几个明事理的子弟也怕物议沸腾,影响了年末的清议,多少也有所收敛。在两个高位者以身作则一段时日之后,这些人至少在表面上愿意作苦身自守的姿态。 高门蓬户有差,生死富贵天定,只要两者共存不相戕害,元澈与陆昭也不想过分苛责指摘。秀安曾来过几次金城,自行带领寺庙众生捐输的同时,也劝陆昭号召世族再行捐赠,然而陆昭也只能表示勉力为之。 那些美好的佛性在利益面前不过是冬日暖房中昙花一现的脆弱,富不彰于乞儿前,肉不唾于饥者面,才是这个乱世可以普及的最高修养。 元澈将魏钰庭处理的文移暂作浏览,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捐输粮草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但因分功定赏迟迟没有推进,所以最终真正投入到行台的资源不过十之一二。 所谓论功行赏表面看是一场战争或一件大事之后,各方分割利益,但对于整个国家权力体系来讲,却是一个不断构筑秩序的过程。名爵共赏,难关自然也要共渡,捐粮输钱各有摊派,迅速稳定眼前的局面,之后才能着眼于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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