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满儿也知陆昭打算在舆论上出手,对于黄门北寺狱关押“党人”一事也多有准备,有赋有论,便交给陆昭一一阅览。 陆昭看了一遍却笑了笑道:“赋是好赋,论是好论,唯一不足就是太讲道理。” “怎么,讲道理却不好了。”庞满儿也是满脸疑问。 陆昭却道:“讲道理虽好,却无法引起时人太多关注。真相只有一个,道理只有一个,就算能够形成舆论的风暴,也很难持续。就拿此案来说,殿中的真实情景如何,谁对谁错,只有一个答案。要想把舆论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就要提出另一个能引起时人关注的价值,比如这个案子这么断好不好,这样处理犯人是否合适,价值判断不同,争议就越多,一旦掀起舆论大潮,就难以打压。凌驾于事实之上的是是非,而凌驾于是非之上的是恩怨。” 陆昭说完,也起身去架子上帮庞满儿翻找诗书,寻找合适的议题。 “主体既要弱小,要反讽,要隐喻,还不能讲道理。”这几日,庞满儿也是日夜苦读,搜肠刮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随手翻着散落在案的书卷。 过了许久,庞满儿忽然眼前一亮:“昭昭,你看写这个题目好不好?” 陆昭走过来,接过书卷,所录乃是曹丕的《莺赋序》,遂笑击书案道:“此题最好!”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 待吴淼离开,魏帝也不想继续沉寂在永宁殿阴暗的一隅,于是在刘炳的陪同下在苑中随意散步。永宁殿的那场乱事,让宫人散掉大半,在嘱咐刘炳妥善安排这些人的后事时,魏帝也不免想到那个年幼可爱的小娘子,他至今都忘不掉她惨死的模样。他女儿不多,薛容华的女儿尚不足两岁,雁凭也因当年他赐死了崇德皇后,不肯对他多言一句。 世情冷漠,他何曾愿意当这个始作俑者。 刘炳小心翼翼扶着魏帝,闲庭信步。待路过苑门,魏帝遥遥望见乌泱泱一众官员行过甬道,不禁皱了皱眉。现下虽是下任的时辰,但往常这些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归家,从未见过近百人一同出宫。 魏帝才一皱眉,刘炳便命令小内侍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宫北的一棵古树下,此时已经围了数百人,小侍顺着人群来此,连忙询问左右。原来为迎春讯,此处挂了一笼黄莺,恰被两名士子看见,二人遂吟诗对咏起来。后来加入者越来越多,或品评辞藻,或叹及春景,古树下已座无虚席。 “不知此处可为我辟一席。”一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人群中尽是男子,闻得此言,有人不妨起立张望,进而笑道:“娘子若也能赋诗一首,此处自有你一席之地。” 众人正欲笑着驱赶,却见女子毫不怯弱,行至树下。如今未央宫未修成,因此长乐宫内也常有女官走动,众人虽也识得舆服制度,却认不出女子的身份。 庞满儿今日休沐,因此并未传官服,也未著假鬓,其随云髻挽得一丝不苟,无半缕碎发,趁得颈项更加修长。她额上缀一翠色折枝花子,晴山淡扫,轻朱薄施,一领淡青樗薄绫襦裙,外罩月白色轻容纱,遥遥一望,已如携林下之清风,著寒潭之明月。 女官服制多玄多靛,以硬质衣料为主,务求削直利落,甚少穿的如此轻盈灵动,其清婉之态,有逾平日。此时纱縠在日光之中犹如林下溪水光影流动,映在面颊点缀的莹莹花子上,恍惚间,仿佛是这位素来寡淡的少女若有若无展露的清浅笑意。 庞满儿在树下踱步几回,旋即吟咏道: “堂隅有笼鸟,背时独高悬。 命轻为微物,鸣怆亦可怜。 日落沉远路,星杳别云间。 敛翼常觉冷,宛颈不能眠。 鸱鸮取我子,兕虎毁我室。 鹰隼啄我羽,豺狼食我冠。 腥风枕长夜,凄鸣入晓天。 谤木何敢栖,谏鼓何敢言? 春鸠翔南甍,幽人入北监。 同时情却异,顾首往不还。 伤心为感类,展诗聊自宽。 穷悲无相告,时命沦草菅。 今日何侥幸,得死解所难。 章台万种色,啼血唯杜鹃。” 庞满儿吟咏完毕,远处围观的几名小宫女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然而看向古树下一众人,却觉得气氛有几分凝滞,因此在赞许几句后,便知趣的缄口不言。 几名士子身在其中,仍未有觉,却也叹道:“昨夜骤兴风雨,这笼中鸟儿羸弱,也实在是可怜。” 然而两个台省官员面面相觑,低声言道:“此处不远,便是黄门北寺狱,这堂隅笼鸟,喻指颇深啊。” “呵,即便是有罪,也应交付廷尉,讼以国法,怎能令行私庭,权移匹庶。”韦宽乃是韦如璋之父,其子韦贤成也是受困狱中,因此对此事也极为愤慨。关陇各家涉事者虽然还能相互援声,但是其余人家也不乏有幸灾乐祸、等待分食权柄之人,韦宽对此也是深恶痛绝,于是道:“古有石渠纷争,今日党同伐异,或盛于此啊。届时不知在座诸位家中子女、屋舍、乃至这一身衣冠,还保得住保不住。” 党锢之祸虽然是世族对皇权的集体逼迫,但其中也夹杂着对世家子弟们的大肆迫害。在党锢之祸其间,因私刑冤死在狱中的便有数百人。 柳氏与韦氏向来行走的近,闻得此言肃容道:“桓、灵之时,主荒政缪,将国命委于阉寺。我等既为士子,自然是羞于为伍!” 话音刚落,旋即又有人附和道:“黄莺囚于笼中,而春鸠翔南甍,既为同类,本应相救!” 王峤恰从此处经过,闻得吟咏之声,立足片刻,旋即笑着对身后一众掾属道:“此诗虽咏羸弱,却是壮声。国有时弊,匹夫尚且抗衡,处士应有横议,一女子裁量时政,品核公卿,我等簪缨也应自省啊。” 此时,庞满儿仍立于古树之下,这篇诗作乃是她抢时间独立作完的。在陆昭布置完宫北来找她时,她还有些战战兢兢,未曾想这篇诗文效果竟有这样好。现在,上百名士子围绕在她身边,横眉怒指不远处的黄门北寺狱,誓与狱中人同刑同辱,明日便在朝堂发声请援。 永宁殿内,魏帝手中攥着那片从宫北誊抄而来的诗文。这篇《黄莺歌》乃是歌行体,脱胎于乐府。所谓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便是歌行。此篇咏黄莺之悲,格调凄切哀婉,使人闻之落泪。中段以笼讽狱,豺狼虎豹俱有所指,而那些被关在黄门北寺狱的世家子弟正是诗中令人哀叹可怜的黄莺。后篇则引入了春鸠这一意象,将所有的围观者都拉入了这场舆论风暴的旋涡。面对同类的冷眼旁观,可怜的黄莺只能独自鸣唱,聊以自宽,只有死亡才是彻底地解脱。 “章台万种色,啼血唯杜鹃。”魏帝喃喃吟诵,比起宫北那群愤慨激昂的士子们,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作诗者是庞满儿,其背后的推手可想而知,而对于陆昭的认识,魏帝此时也知道,这场舆论战下来,他或许不得不释放那些世家子弟了。 “先前为李氏、卫尉在清议中发声的都有谁,让他们最近不要再发言论。”魏帝将命令下达给黄门侍郎。陆昭此时应该在台省忙碌才对,这个时候让庞满儿来运作这一出戏,心里不知还酝酿着什么坏主意。 然而那黄门侍郎却踌躇不决,待魏帝再问时,方才战战兢兢道:“回陛下,京兆尹……京兆尹薛琰已被护军将军拘捕,将要交付廷尉了。”
第267章 遗憾 京兆尹论罪是大事, 台省礼应派人与护军府交涉。然而来迎者虽各有显职,但在看着护军府的人将薛琰交与姜弥的时候,连半句话也不敢多问, 竟这样看着薛琰被送进了廷尉属。 陆昭以录尚书事的身份,先回尚书省安排事宜, 随后又着手安排了黄门北寺狱周围的布控, 以避免杨宁等人情急,真要对那些党人动手。因此回到值房内,已近宫门下钥。雾汐早已奉了巾帕、茶水等物等候。陆昭净过手后, 就着雾汐捧的巾帕挨了几下拭干,随后问道:“护军府的人来了没有?” 陆归任车骑将军加护军将军, 京中亦开护军府,掌管长安宿卫。护军府捕了一个两千石是大动作, 陆昭也相信若非真的有事,兄长也不会为此。 此时, 一名武将被领了进来,乃是护军府的一名都尉。 “末将知此举张扬, 只是当时京兆尹要毁堤岸, 堵塞官渠,各家不忿,两方厮打起来, 将军这才出的手。” 这时侯在一旁的参军王谌替她计算着利害:“其实堵官渠这件事,往年也有,官渠堵了, 各家私埭就不用决开, 受损就少些。现下私埭不能决,再堵上官渠, 各家就难免淹涝。” 渭水泥沙量不少,单纯堵住官渠,必会造成河道大片泥沙淤积堵塞。而疏通渭河水道也是历年一项大工程,说是万金之举也不为过。薛琰一旦毁坏官渠,那么陆家等南人负责京畿重建,单单物流的费用便要直线上升。如今国库入不敷出,全靠各家捐输,再经这一遭,陆家也不得不再让出更多利益给各家以换取工程平稳推进。否则在清议的大环境下,或要失去一个将作大匠的位置。 但涉事各家也并非全无嫌疑,将这场矛盾上升到兵事上的敌对公开化,将执掌京畿的陆家卷入其中,也是要借势牟利,逼着陆家站在最前面和薛家死战。 陆昭也知这些乡宗豪强底色,如今陆家势大,皇帝都要忌惮三分,下面的人无论口号喊得多响亮,都保不齐要借势搞些小动作。 陆昭没有表态,只垂眸望着涉事人员的案宗,周围掾属也感到一股慑人的威势如浓云一般压了下来。 如今陆家身居高位,也是步步为营步步险。今日这件事,即便是各家都无心为之,陆昭也不能如此作想。 她若完全针对薛琰,那么其他世族或许也要借此时同气连枝,弄出狐假虎威的名堂。这样一来牵连甚大,只怕到时候她这个录尚书事的位置都要坐不稳。 而薛琰这边,就算本身是按照旧法、抱着公心来做这件事。但都中无论是皇帝还是司徒等重臣,都在想办法介入陆家独掌的京畿与禁军之权。薛琰这个决堤的举措会让他们看到一丝逼陆家让利的可能,只怕也不介意一力运作,让薛琰暂时压住京兆尹这个位置。 由此看来,兄长在第一时间将薛琰扣下来付与廷尉,举措也是得当。若是薛琰真敢靠着中枢扯虎皮,就该一脚把他踢过去,既能震慑那些闹事的豪族,也可以看看朝中各方的反应。 “涉事人家也要有所记录。”陆昭将卷宗阖上,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客气,“得让这些人知道,车骑将军肯对大家和气,朝中律令未必容情。” “朝中我会亲自出面。”沉寂许久,陆昭开口嘱咐了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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