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能连忙弯身托扶:“施主快快请起。佛法无量,我不过践道一二,实难当此。” 王叡虽然面无表情,但仍暗暗腹诽陆昭大奸。陆昭忽然与玄能握手言和,怎么可能出于好心,不过是把玄能、自己和韦光重新绑定在同一个价值观上,以此来孤立他而已。 韦光又向陆昭一揖:“殿中尚书为我仗义执言,不顾时流之束缚,光铭感于内,来日必不相负!” 陆昭也回以一礼:“佛法无量,天外或有幻海幽宵。人生多艰,此间仍有深情大义。” 听陆昭暗戳戳地反击,元澈也不禁失笑,道:“既如此,那今日之事便以此为止吧。”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门口急匆匆跑来几人,为首的乃是汉中王氏的王友。王友入园时虽然一袭锦衣,但是此时已是甲胄在身。王济看到已觉不妙,连忙使眼色让王友赶紧出去。然而王友却并没有看到这一示意,他在外便听闻庭中决斗,韦氏族人已俱陈兵甲,围堵佛堂。幸亏有几名太子东宫宿卫帮他们弄到了几身盔甲,不然以他们的能力想要无伤冲进此处还是有些困难。 王友满额大汗,身上也有一些血迹,面容焦急万分:“兄长,听闻你被韦家子围困至此,我与族人赶忙来此,幸而你安然无事。” 众人见王友神色焦急,身上竟然还有血迹,多少也能猜出佛寺之外发生了怎样的乱斗。况且这些甲胄怎是轻易能获得,即便王氏家中巨富,能够弄到编制内才能用的违禁品,也无法轻易带入园中。一时间,大家脸色变了一变,联想到先前王叡主动挑衅韦光,且决斗时剑法凌厉,总觉得是王氏特意安排的。如此一来,提前让自家子弟警备,提前铺垫好一条退路,也是应有之举。 王叡也将这些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瞬间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连忙道:“我无恙,子仁你速遣散众人,莫要打扰诸公宴游雅兴。” 然而说话间,却见吴玥行至太子身边,道:“禀报殿下,汝南王已护送公主离开上林苑,但路被车马堵住了。” 元澈皱眉道:“驰道宽阔,即便有马车停靠,又怎得阻公主车驾?” 吴玥道:“回殿下,各家车马本有停靠之所,但王家是先到的,车马停靠在里侧,如果要用,便要挪车。王家子弟出园想提前调出车马,恰逢韦家增派人马过来,便争执起来,堵住了驰道。” 此时王叡脸色铁青,但反应也最快,立刻转向元澈,拱手道:“臣请出苑,遣散族中子弟,必不使公主宝驾受阻。” 元澈眉头紧锁,似是强忍怒气,挥了挥手道:“速去。” 待王叡行出,众人也都各自散尽。眼见韦光也随众人离开,陆昭向吴玥招了招手,低声道:“替我去军中找一个人……” 韦光既出,也无心再赴之后的筵席,便撇下族人,携了两三好友骑马在林苑中游猎。这些好友皆是他今日游猎所交,现下陪伴在他身边的都是当时为他仗义执言,助他冲入佛堂的患难之交。林中落叶被马蹄轻踏,发出沙沙的响声,韦光心事重重并未发觉身边几名好友已离散颇远。忽然,一支羽箭穿林射出。韦光只觉得左臂一痛,加之马也受惊,便坠倒在地。 “有人要刺杀彦辉!” “彦辉兄!” 上林苑门阙下,一群人正气势汹汹行出,正中被担架抬着的,是被箭射伤的韦光。“王叡贼子,杀我之心不死。”韦光坠马,左臂被射伤,已是无力行走,被人抬出林苑,也是悲愤怒吼。 众人齐齐围观,只见韦光半条身子已是鲜血淋漓,左腿也已被夹板固定住,必然是伤到了筋骨。 “王子卿何在?”此时即便是光禄勋韦宽也难再淡定,拉住一名宿卫便问。 宿卫赶忙道:“王相国已遣族人离开林苑,请部曲护送各家归家。” 族人被人刺杀未遂,韦宽也是惊魂未定,听到王叡在都中仍有随身部曲,如今贸然追出去,自己也并不占什么优势,于是道:“先查各公园、马厩、弓矢府库,找出刺客。” 约莫半个时辰,搜查林苑的人已经回来,将一副号牌奉上。今日入宫苑者,都有号牌随身。因为此次集会奉礼是以各家名义相送,送的多的人家,待遇也自与旁人不同,而用姓氏的号牌作以区分。韦宽瞥了一眼号牌,似乎也是意料之中,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先去禀报太子,余者日后再论。” 他当然知道,仅凭一个号牌并不足以论汉中王氏刺杀之罪。但这个号牌既然被冲上前台,那么背后自有暗流,多股力量在暗暗鼓动着自己,去与王家争论,不死不休。那么现在,如何以这个号牌为支点,解决现有问题,提出利益诉求,这才是他之后所要考虑的。 不远处的竹楼内,陆昭与元澈相伴而坐,吴玥和陈霆也双双归来复命。在听闻吴玥叙述安排箭手射伤韦光一事,元澈也不由得一奇道:“何妨英雄,竟能百步穿杨,箭矢准入毫厘?”说实话,陆昭安排此事时也是提心吊胆,箭术再精妙,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阵风,一错念,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韦光受箭只是擦伤,这比要射中更难。 吴玥道:“那末将今日也不举贤避亲了,此人乃是我发小王赫王光奕,其箭术出神入化。若仅如此,倒也不足论,昔年……昔年会战,也获跳荡之功,乃是真勇士也。” 所谓跳荡之功,或者说是陷阵之功,乃是一场战役中的顶级军功。两军交战,并非是双方大将先一对一交个手,一方败了另一方直接高呼一声碾过去。对战最终靠的是战阵的严谨和士兵的服从。一个十纵十列的方镇,第一排的士兵能清楚地看到战况,但是到了第四、五排的核心位置,每个人只能看到身边密密麻麻的盔甲。所有战斗指令的下达,都是以什长、伍长这些基层军官一一传达。 第一排或侧翼陷入搏杀时,中心的士兵都是茫然的,片片冰冷的盔甲中,恐惧会逐寸蔓延。哪一方军队的心先散了,阵先不稳了,这种恐惧会随着一个人的失控继而蔓延成整个局面的崩溃。而陷阵与先登之所以在军功中排在首位,是因为跳荡陷阵的人克服了死亡的恐惧,直接冲入在对方战阵中撕开了缺口,破坏了整个军队的指挥体系。一旦战阵被撕裂,那么后面所有的高层指令都是石沉大海,不会在军队中激起任何波浪。 不是每个人都是淮阴侯韩十万,更多的是吴大帝孙十万。 元澈听罢慨然:“如此勇士,竟然曲用于禁军中。” 陆昭笑了笑,天子脚下勋贵多,一个寒门子弟除非有苏瀛、邓钧这样的运气,不然跳荡十次,死十次,都很难达到一州刺史这种尊贵之位。对于没有背景的人,混地方远不如混中央,实在不行,至少也要是地方的中央。 吴玥继续道:“只是现下有些麻烦,王光奕之前混在汉中王氏族人里,趁其不备抢了牌子。现下牌子丢了出去,韦光禄要寻人,他只怕也不好逃脱。” “这好办。”元澈道,“一会儿孤回宫,让他先在孤的车驾内躲一程,孤也好与英雄一会,一睹风采。” 王叡亲自送走了前来诸位的宗亲,以求将此事平息,随后便打算返回上林苑,毕竟一走了之也难免让人非议。然而行至半路,便见上林苑周边已然戒严,王叡连忙派宏儿打听。 宏儿得知消息后赶忙回来报:“因苑中有刺客伤人,所以护军府和光禄勋皆已下令周边戒严,直到抓到刺客为止。现下太子鹤驾也正准备返回宫中。” “什么刺客?”王叡此时已脸色铁青。 “听说是那韦光在林中游猎,被人射伤。那号牌上写的正是……” “罢了。”王叡心中已知。这一连串的布置,为什么会有刺客?为什么刺客会在自己离开上林苑的时候下手?为什么现在忽然戒严?而自己不能返回又意味着各方什么样的解读?自证清白不过是弱者的逻辑,“归家吧。”王叡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家子弟,刺客一事绝非我家所谓,若旁人问起,只此一句,不必过多解释……不许再多解释。” 王叡说完最后一句话,遥遥望向驰道上太子缓缓移动的车舆,以及车舆后列冷冷望向自己的殿中尚书。
第302章 羽翼 是夜疾雨, 黑暗中桐花落尽,似有玉琯临风,声散江天。元澈在宽大卧榻一隅辗转而眠, 睡梦中似遭鞭打。冰冷的佛堂前,那个人孤然而立, 他展臂摸到了她的脸, 冥迷之间她又轻轻错开。巨大的佛像伫立在她身后,扭曲,弯折。六十四梵音清远杳杳, 流转声、流泽声、柔软声、清净声、离垢声、具足声,庄严声、圆满一切声, 似将方寸黑暗透成金界。 她一袭白衣,赤足而立, 轻盈浮于一片黑水之上,喃喃吟诵。 “蛛蝥有弑侣之无奈。” “衣冠不敢忘仇。” 金界剥落, 梵音远去。那张脸变幻再变幻,清冷与妖冶, 幽光与冷艳, 最终浸泡在一片暖红中,染尽死亡的甜腥。 元澈轰然而醒,他慢慢坐起来, 才发觉里衫已全部湿透。他走到窗边,此时殿外尚有三两声凄凄虫鸣。疾雨未休,他不知道它们之中又有几只可以在这场风暴中存活下来。 自上林苑传出刺客一事后, 文武宴便叫停不办, 但如今时节,各家也不可能就此归家。于是, 滞留在京中的世族们便开始走动起来,京内有公府豪宅可以拜访,城外有山水庄园可供流连,而臧否议论,既是本朝之风,也是时局中的重中之重。三两家聚在一处,人多口杂,便有诸多解读流于京城。 王子卿衣带如水,剑光如电诚然是一桩美谈,但众目睽睽之下,韦光为箭矢所伤,众人也很难不加以猜测。汉中王氏自然成为此次的主要怀疑对象,毕竟当年汉中王氏连谋杀凉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然而此事并非全无疑点,主谋全凭猜测,就连唯一一个算得上证物的号牌都来路不明。但时人之所以不为汉中王氏发声,也是因为目前政治气氛和舆论偏向对汉中王氏极为不利,一旦有人张目,只怕会被韦氏等人第一轮集中火力干掉。 其中被争论最多的还是王叡迅速离开上林苑后并没有再归来。毕竟从先前的争斗来看,王氏子弟也算是涉事一方,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人站出来拢住局面,甚至没有给出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解释,也是在违背世家大族的行事风格。 子弟如此冷漠,如此不通情理,甚至在关键时刻连担当都没有,日后又如何让人加以信重,将自家前程托付。随后,相关的言论也都扩散开来,譬如之前王叡与陆归的清谈,便有人评论王子卿看似旷达无碍,玄风朔雪,实则残骨枯心,只见寒色。更有时人道,公主矜贵弱质,一生幸福断不能交予这等人之手。 然而此事最终被推至政治层面,是在司徒府。王叡将议司隶校尉,薛芹既是司徒府的东曹掾,又是知晓韦钟离被杀内情且目前在京的唯一证人,他的表态决定了事情最终的走向。虽然王叡备选帝婿一事已无可能,但最终这个事可以被发挥到什么程度,薛芹仍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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