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长安总刮着冷风,菊花凋白,散落一地。这一日却暖阳高照,国公府内泰半都借此赏秋出游,陆昭独留在府上,准备迎接来客。 吴玥与王赫一道登门拜访,此时陆昭身着常服,亲自至大门迎候。宾主双双见礼,陆昭便引二 人至府中花园,于亭下摆宴设席。待金罍中坐,肴核四陈,三人各相让一番,旋即入座。 □□酒清澈,注入藤杯,亭中酒香满逸。陆昭先开口道:“听闻逸璞昨日便升卫率,光奕也升直侯,今日先贺此佳事。”吴玥与王赫二人亦连忙诚谢。 几人各胜饮一杯后,陆昭问道:“今日逸璞和光奕拜访,不知太子殿下可知?” 吴玥回道:“昨日我禀明太子此事,太子也说调任后拜访先前属长,乃是正理。” 陆昭听完点头赞许道:“你现下是在太子身边任事,卫率领精兵宿卫东宫,亦任征伐,入外臣府没有不禀告的道理,此乃正论。君臣既是一体,倒也不必有所隐瞒。” 吴玥任太子左卫率,坐不坐得住这个位子,全在太子手里。畏则畏,敬则敬,但不需要瞒着,瞒则示人以虚。 吴玥应是,又道:“近日,司徒府倒是有些风波。长史、和几位外朝官多有上奏,要求褫夺王泽谥号及追封。但外朝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此事宜付有司彻查,不可独决。” 侍者又替众人各注了一回酒,陆昭笑了笑道:“看来这位长史也是有心啊。” 若褫夺王泽封号,那么接下来,必然要以重利安抚王家。政治斗争到了这种层面,厉言者未必害人,顺言者未必助人。付之有司,看上去是要还王家的清白,但其实只要此事一日没有定论,王家便一日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从而饱受非议。 “薛芹议司隶校尉议的怎么样了?”陆昭一面命人为吴玥、王赫二人布菜,一面问道。 提及此事,吴玥的面色也有些阴沉:“此事我与父亲心中也颇多疑惑,前日司徒府议事,王叡仍在薛芹所拟备选名单首位。时局如此,薛芹举才仍不避讳,倒教人有些摸不透。” 陆昭此时也停下筷子,神色已十分警觉:“议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尚书交待我的事我没敢耽搁,议事就在文武宴的第二日。”吴玥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昭一眼。 文武宴当日戒严,王叡是被挡在戒严线外,是无法入宫去司徒府沟通的。双方在短短的时间内不会有接触,但这么大的事情,薛芹竟然以近乎果断的方式来支持王叡。这段时间内,甚至都不够两个门阀来达成任何交易。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默契,这意味着汉中王氏已经对薛氏产生了不容反抗的压制。 听到这个消息,陆昭只觉心底一凉,诸多回忆渐渐涌上脑海。 先前皇帝分设六军的提议,北军在戒严前一日闹事,看似出面的都是薛家,但背后出谋划策,布置一切的,就是汉中王氏。而且所有的事情,汉中王氏似乎都没有吃过什么亏。汉中王氏开始控制薛家,大概也是自皇帝提议设立六军之事后。至于契机么……陆昭沉思冥想,问题大概是在王叡对设六军的表态上。 薛琬提议各家共掌禁军,看上去是让场面利益分摊,但最终还是将利益集中在少数人身上。陈留王氏、京兆韦氏是既得利益者,但薛琬本质上还是对以她为首的关陇、西北世族狠狠地动了一次刀子。她忽然明白王叡当时为何反对设立六军。正因为他反对了,日后便可以将分设六军的内幕公布与众,可以让大家对薛氏进行一场残酷的反倒清算。至于汉中王氏现在所掌握的力量,绝大部分应该都来自于薛氏长年经营积累的宿卫,但是这部分宿卫又由谁来掌握的呢? 不可能是李氏或杨宁。陆昭清楚地记得,北军闹事的那个雨夜,她请李令仪出面,对方却一名宿卫都没有带,孤身前往。那种时候连随身保护的人都没有,说明她对宿卫没有掌控力。 吴玥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寻常,连忙推了推旁边的王赫,示意他停箸。“殿中尚书可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若需要帮忙,但请吩咐。” 陆昭目光清冷,然而抬起头时已换上了和煦的神色,道:“无他。只是……逸璞,听闻你与陈留王氏家的娘子有婚约?” “正是。” 陆昭点了点头:“既如此,赶紧找借口请个假,尽量在年前完婚吧。” 吴玥方要细想,陆昭又道:“先前你执意在殿中尚书府下任原职,其中深意我已明了,如今你能任职太子麾下,想来也是如你所求。昨夜骤雨方歇,明日或再起惊雷,来日若能重逢,还望不要辜负昔年你我这一番初衷。” 此时吴玥也不再言它,深深一揖。 傍晚,靖国公府前往庄园的人已经悉数回来。陆昭要见父亲,陆振也立马换了衣服,召女儿入内。陆昭直接将今日与吴玥所言向父亲交待一遍,也说出了自己对时局的一些看法。 陆振在听完女儿的想法,长舒一口气道:“该来的终归要来,现下,你和你兄长的婚事第一要紧。待婚礼完毕,长安方面,你兄长是不宜再逗留了。” 陆昭点了点头:“那父亲到时候也随大兄一起出都吧。称病上表,余下就让我来为父亲打点。” “不必了。”陆振却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从爹爹接任司空、护军府那一日起,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这个家也是爹爹的家,爹爹已经老了,去搏这条命,总比你们搏要值,总比你们搏意义要更大。” 陆振走向前,抚了抚陆昭的鬓发,女儿的头发仍与小时候一样,乌黑柔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再为家族去背负了。放下心事,放下尚书印,你会有自己小家,会有爱你的夫君,或许还会有一双儿女。去吧。”陆振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满儿她们已经把你大婚时的几套衣裳钗环都送来了,快去试试。” 陆昭只觉双眼酸楚,她看着父亲越笑得慈爱,越觉得双眼快要托不住那些眼泪了,哽咽了几声,却再也说不出话,就这样生生地被父亲推了出去。 陆振目送女儿走出院落。此时晚霞缀空,秋云叆叇,一只老雀腾腾飞起,冲向空中与在巢上盘旋的群鸦殊死而斗。它尖锐地鸣叫着,忘死地钳啄着,然而不敌,片刻后铿然坠地。那片风平浪静的淡白色菊花残瓣,终于在老雀落地时掀起了一丝波澜。 陆振抬头望望不远处的树枝,早春才孵出的几只小雀正机警地守护着巢穴,而它们的羽翼亦将丰满。
第303章 惊鹿 自薛芹发声支持汉中王氏后, 对于公主婚事的安排,禁中也给了最终定调。王泽一案重新论罪,暂夺王泽谥号等哀荣, 王叡身为王泽同族,阀阅有瑕, 因暂退参选。韦崇也以胆怯怕事等时评忿忿退出。如此一来, 陆归便成了众望所归,而王叡则领司隶校尉一职,即将就任。 与此同时, 朝中也是风声鹤唳。薛芹因王泽一事,已被除名司徒府, 但旋即又被王叡征辟,任司隶校尉府簿曹。姜家因有王、谢这层关系, 姜弥由廷尉转迁尚书仆射。继而又有人看到尚书台二王一姜的格局,便旁敲侧击地提议荆州刺史也要尽快议选。只是这个声音最终在即将到来的三场婚事中湮没了。 国朝接连三场大婚, 太常、宗正以及尚书台仪曹俱要参与其中。首先要行的乃是太子纳妃之礼,其次则是元洸与楚国公主的大婚, 最后则是公主出降。规格上除了太子纳妃六礼皆备外, 其他两场都有削减。楚国公主的行驾已在秋后启程,而陆归仍要回秦州,因此这两场都要尽力将过程缩短。 与此同时, 陆昭的殿中尚书加录尚书事也将要移交,但移交的背后陆家也做出了一些利益置换,损失并不算大。首先, 原廷尉姜弥迁尚书仆射, 继而陆家力荐此职由彭耽书替补。有了陆昭的先例,这一议的推行也就没有太大的困难。如今时风仍厌刑名, 世家子弟愿意出任的,有资格出任的都少的可怜。亦或是魏帝本人也被彭耽书这个女尚书折磨出了心理阴影,遂很快地通过了。 其次,陆冲这个给事黄门侍郎也将有任事。荆州刺史议选在即,陆冲几乎已是各方内定的首席属官。由于陆冲兼具与王峤、王叡共事背景,亦任散骑常侍,有收复京畿之功,家中兄妹俱为皇亲,同时又有禁军背景和皇室背景。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人,无论荆州刺史之位上所坐何人,陆冲既能够保持中央对地方的羁縻,又能在世家之中长袖善舞。且由于陆冲是吴人,无论在日后与楚国交战,还是与扬州、江州各方联络,都俱有绝对优势。不过虽然陆冲炽手可热,但是具体任职,还要根据荆州刺史具体的官位来定。 州刺史自东汉权力增大,除监察权外,又有选举、劾奏之权,有权干预地方行政,部分拥有领兵之权。刺史则领兵者为四品,不领兵者则单车刺史,五品,自三国以来便有沿袭。除治民外,领兵者兼掌武事。到了晋朝,刺史的分化则更加细致,多了一个都督的名号。刺史领兵且加都督者,二品,仅领兵者四品,不领兵者五品。凡领兵即加将军者皆可开府,置府僚,是以加都督者权颇重。 对比来看,早年的蒋弘济、周鸣锋乃是刺史领兵加督军事并加将军号,乃是刺史中实力最强者。上一代实力派悉数消亡,如今被捧起来的且可与这些人相提并论的乃是王业、陆归、邓钧和苏瀛。而这四人中第一梯队的是王业和陆归,因为两人所加将军号是骠骑与车骑,开府位从武官公,体量甚至反超吴淼这种正经三公。对比来看,彭通这个南凉州刺史就有点水,仅仅是刺史持节领兵而已。 有了这样的区分,州刺史的属官就有军府佐属和州府佐属两系,长史即军府佐属的一把手,别驾为州府佐属的一把手。虽然长史与别驾并置,但是涉及兵事之地,长史之秩还是要高于别驾。对于陆家而言,能够让陆冲任职长史,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有意任荆州刺史者已开始频频登门司徒府和靖国公府,借由陆家、吴家的婚事,大肆送礼。陆家尚可,毕竟这些礼货泰半都要填补到陆昭的嫁妆和公主的聘礼中,名录仍在少府之下,就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吴淼却叫苦连连,他本是中正刚直之人,且若不能禁止,日后御史台对他进行弹劾,也是一桩麻烦事。 于是吴淼不得不在陆昭正式卸任殿中尚书前见其一面。 如今,未央宫已基本修缮完毕,左卫将军陈霆负责未央宫宿卫,右卫将军杨宁负责长乐宫宿卫,领军府仍负责驰道、武库和司马门。因陆家与杨家不和睦,陆昭从长乐宫出来也难得方便,若非吴淼出面让领军府派人接应,陆昭只怕要日落之后才能见到司徒府的大门。 吴淼离开公堂,单辟一间私室接见陆昭,只见陆昭仍身着朝服,也不由得促狭笑道:“既要卸任,时服即可,何必再有贪恋。君子其学也博,其服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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