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闻言,领了衣物,深深跪拜。 待父女二人重新出来时,两人皆换了寻常神色。陆振笑着摸了摸陆微的头,道:“回去罢,和你姐姐一起。” 姐弟二人出了正殿,沿着回廊一处往住所走。陆微抬起头,指了指雾汐手中奉着的锦盒问:“阿姐,这是什么?” 陆昭柔声道:“曾外祖的病只怕就在这几日了。这是你祖父住曾祖家时曾穿的故衣,父亲让我带到顾府,代祖父以表哀思。” 顾孟州的死讯传入吴宫内的时候极为隐秘,元澈并未第一时间将消息通知给陆昭,而是先严令各门封锁此事。此事在南人与北人中注定会产生轩然大波,但台城与自己的表态在左右局势上更为重要。戒严吴宫与台城,主要还是为事情与情绪的缓冲争取时间。 元澈先前往暂设在吴宫柏梁殿的文书处见了魏钰庭等人,对于为顾孟州请封一事做了详尽的讨论。他准备为这个支撑了江东几代朝纲的老人争取一个风光无比的荣封。但这样一份哀荣在拔高顾氏在南北两地阀阅的同时,也会提升以陆昭为代表的陆氏声望。配合自己父皇刚刚赐予陆振的靖国公之位,可以将南方世族暂时打成一块铁板。 魏钰庭虽对此事抱有隐忧,但因陆氏嫡支本身在军事实力上已不具备话事能力,这份风光乃至于南方世族的一致利益,随着江东战局的平定与蒋、周之乱的平息也会土崩瓦解。因此,魏钰庭附和了此议。 众人正草拟文书时,只见周恢匆匆赶了来,说会稽郡主有事求见。 此时魏钰庭等人纷纷抬头,毕竟最近这位会稽郡主的名号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些。考虑到如今太子元妃未立,南方世族抬头,今上未必不会借此机会,问名陆家。听闻此事,众人皆是含笑,偶有耳语,倒让元澈有些尴尬。他摆出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道:“又是何事,她倒使唤动了你跑到这里来?” 周恢苦笑道:“会稽郡主人就在外头呢。” 元澈皱眉呵斥了一句:“荒唐,你怎么当的差?” 周恢连忙跪下,语气中还有些委屈:“她原是在泠雪轩求见,奴婢只说殿下不在,也未说殿下具体去处。她反倒说殿下出门未带奴婢,若不在泠雪轩,则必在柏梁殿。她又说左右是有事想去柏梁殿,方才来殿下这请旨的,这便过来了。” 元澈心中无法,不知怎么也就松了口,让周恢先放人进来,不过并不让她入文书处,而是单辟了东面暖阁出来,让她在那里等着。 拖延了片刻,左右已经无事,元澈便从正殿出来,进了东暖阁。甫一进门,便看见陆昭静静立在窗边,身穿仍是昨日早上他见她时的衣裳,只是换了一件三重纱的披帛。此时站在阳光下,薄纱漫金,雪色肌肤的轮廓,仿佛勾了一道蜜一般,倒让元澈忽然想起了一道名为蜜浮酥柰花的甜食。他本不爱吃甜的,只在皇家宴席上见过一次,雪白的花瓣葳蕤可爱,点了槐花蜜,吃起来应该是清冽微甜的味道罢。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那天怎么就没尝一尝。 因此还未等陆昭行礼,元澈反倒先开口:“这次来是为何事?”
第42章 斗书 陆昭望着眼前的人,记忆中他一向四平八稳,不曾有过这样急忙的质问。 因此她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才回话道:“昨日听长辈们说,白石垒有不少和陆衍一起战死的子弟,尸骨已经领认回来了。祭奠应该就设在这几日,我想为他们撰写祭文,以代父亲致哀,亦感念他们对陆衍的回护之恩。只是不知战死的子弟具体是谁,各从哪家,因此想向殿下讨要一份名单。” 元澈此时已经坐定,一边听着她说,一边盯着几案上的一方桌屏,左手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的边缘。等陆昭说完,他方才开口道:“以祭文邀名,你这如意算盘打的未免太好。”说完侧了个身,目光转向陆昭,绀青色的襕袍如水一般从坐塌上流泻而下,“名单可以给你,只是祭文只能以孤的名义交与各家,不能著你父亲的名讳。” 陆昭点头道:“祭文本是诚心之作,倒无关乎署名,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况且若能以殿下的名义交与各家,反倒更是荣耀。” 她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如静水深流,仿佛不关心署名到底是谁,也不大关心以太子的名义到底荣耀不荣耀。 元澈原先是想令陆昭知难而退,因为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若无缘无故主动找上自己,一定是有所图谋。毕竟自己主动找上她的时候,都会被暗里算计些什么。如今见陆昭如此轻松的应了,反倒觉得更加可疑。 毕竟各家子弟叫得上名号的,战死者也有十三、四人了,这十几篇祭文因每人身份不同,性情各异,因此每篇文章几乎都要独立撰稿。再加上祭文庄重,多用骈用对,即便篇幅不大,但这样的数目写下来,只怕也要搜肠刮肚。而最终的贤名还要落在别人的头上,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生意。 元澈越想越觉得古怪,因此并不气馁,继续加大难度:“既然是以孤的名义祭奠,那便算是诔文。既是诔文,则开头必有序,前面还需列小传,记生平,颂德勋,后接韵赋,以表哀思。最后四字诔辞收结,方是正理。依孤的性子,既然写了,就务必要尽善尽美,制式上不得有半分马虎,还望你也能做到。” “这是自然。”又是一句简单干净的应答。 元澈已对刁难失去了耐心,闻言之后,腾地坐起,对一旁伺候的周恢道:“你去找魏主簿,让他把白石垒一战吴军阵亡敌将的名册找出来,勿有遗漏。” 不一会儿,周恢便从正殿回来了,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元澈一看便笑了,依这名册的厚度,应当不止是将领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士兵只怕也录了进去。 元澈命周恢将名册放到陆昭跟前,然后指了指道:“就是这些了。” “怎么这么多?”陆昭皱了皱眉。 元澈被她问得一愣,旋即皱眉道:“啧啧,这件事孤也苦恼。其实无论高门寒门,贵贱嫡庶,皆是江东子弟。白石垒一战惨烈,孤有心为这些人祭奠,奈何手下文员实在不多。这又是极重要的事,除却魏主簿,其余人文笔皆不甚佳,只怕辜负英雄。”说完忽换了一张笑脸,“不过你既然来了文书处,倒可分忧一二。想来郡主清词妙笔,必不负此任。” 陆昭听完,已是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样子:“既然是要列小传,这么多人,殿下难道要让臣女挨家挨户走访么?” 元澈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当孤的文书处是这么好进的么?不过你既进了文书处,孤也不会薄待了你。如今文书处的薪俸是每月十二贯钱,禄米五石,正奉之外还有茶酒薪炭盐补贴五样。如今你吃穿用度皆是官中出,这些禄米和补贴到时候也可折算成钱,一并发放。” 元澈一面为陆昭算计着这笔细账,一面命周恢将一张小案放在自己座位的下首处,又让他将名册放在一旁,另布置了笔墨纸砚,而后道:“你不便在正殿奉职,就在这里写,孤素日便在此处坐,料想也不算委屈了你。按照班次,文书处一月休沐四日,冬季卯时点卯,申时便可离开公署。”说完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如今时候尚早,你麻利着些,孤还急着要呢。” 陆昭见他如此认真地玩笑,也甚是无语,见元澈已经站在门口,便走过去施礼恭送。却不料元澈一转身,反而走了回去坐在正坐上,随手拿了一卷《春秋繁露》来读。 元澈手中拿着书卷,斜靠在凭几上,余光瞟了一眼方才送别不成略显尴尬的陆昭,语气慵懒道:“别在那站着干耗,那薪俸孤可不是白给你的。” 此时周恢也皮笑肉不笑地向太子下首处那方书案上抬了抬手:“郡主请吧。” 陆昭也不想做无谓的抵抗,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便走过去坐下。元澈手下周恢等人也不管她,只见她自己研好了墨,打开一份名册,浏览了一遍,便开始书写。 窗外早春的日光如同泻金,洒在两张几案上,一边年轻的小娘子素衣胜雪,轻援翰墨,另一边的公子斜倚竹榻,手执书卷。难得看到有如此岁月静好的一幕,周恢回了个身,悄悄打了个哈欠,调了调腿脚的重心,躬身低头,准备站着打个小盹。 元澈也不理会,依旧坐在那看书,看得倦了便走一走,偶尔走到陆昭身后,看了看已经写好的诔文。她写的极快,文不加点,片刻功夫便已作出三篇。只见那墨色如新,字迹清贵华丽,字体也并非她之前用过的馆阁体,倒像是自己独创,笔锋凌厉,多骨少肉,阴劲透纸。 元澈此时也耐不住技痒,从阁中寻出一卷质坚雪白的澄心堂纸,裁好铺开。他也不劳动旁人,自己研磨,之后执笔亦端坐书写起来。写到一半,他偏了偏头,看到依旧在一旁奋笔疾书的陆昭。她脖颈雪白而纤细,神情安然而平静,头上皆是如常的整套素色珠花,倒是昨日那支丁香色点在左鬓的一枚花缀子不见了。 元澈停下了笔,目光黯然道:“顾老的事,你都知道了。” 妍捷的笔锋顿了顿,最终重新落在了纸上:“嗯,我知道了。” 时至晌午,泠雪轩已经差人过来问摆饭事宜。而东暖阁内心照不宣的两人,几乎同时完成了送往顾府的祭文。元澈将书好的祭文端详了几回,颇为志得意满,又看了看陆昭写的,忽然向周恢道:“你过来。” 迷迷糊糊的周恢打了个挺,回过神来方知道太子是在叫他,连忙走过去。 元澈问:“你看是孤的字好,还是她的字好?” 周恢象征性地瞧了一眼,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殿下的字好。” “那你倒认认看哪副是孤的字。”此时两幅字还未署名,而元澈此次所书也并非素日用的字体,而是用了与陆昭一样的字体,因此这一问反倒让周恢噎住了。 元澈也不难为他,只道:“送给魏主簿,让他过目。” 片刻之后,周恢复又进了东暖阁,指了指其中一幅道:“魏主簿说这副字写得更好些。” “如何?”得到夸赞而神采飞扬的太子对陆昭道,“孤到底比你多用了几缸墨汁。” 陆昭好奇,从元澈手中接过两副字,左右对比了一回,只淡淡一笑道:“确实如此。” 元澈见陆昭顺势而言,不做纠缠,反倒觉得无趣,思前想后,大概自古文无第一,她心里未必服气,不过性格使然罢了。最后,两人还是各题了名字,元澈将两副字重新交到周恢的手上:“送至文书处,让底下的小吏仔细装裱。再去备两套素服,下午孤要亲自吊唁。” 听明白了是两套素服,周恢道了声诺,又问:“那午膳……” 此时陆昭起身道:“那臣女先行告退,回重华殿陪父母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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