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征发徭役,迟三五日,斥责;六至十日,罚一盾;逾十日,罚一甲。降雨不能动工,可免除征发。谁读秦律都会说始皇不暴虐,秦法不严苛,更有人言,陈胜吴广不过信谣传耳。可是放下这些竹简,去看看阿房宫的残台,看看聚天下之兵的铜柱,读一读造俑之说,造陵之费,想想一个帝王年复一年调动兵马巡视整个江山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就已经证明了在执行律法时,律法可以扭曲到什么程度,上层对于人民的汲取可以达到怎样残暴的程度。” 陆昭振袖而起,日光透过硕大的窗页流动在她身上。 “制定新法的初衷,是为了国泰民安。我不想看到解决了百姓饿殍遍野,却带了更多的杀戮纷争。我想看到百姓千秋万代的富足安稳,世家经学的书香传世,我想看到廓清天下再无战乱的一天,也想看到河东坞堡守住百年的忠贞后,名垂青史的那一天。当他们的后代从书卷中寻迹祖先的时候,所骄傲的不是僮仆数万,田亩占河东之半,而是祖先如何帮助国家完成蜕变,成为这个世道的脊梁。” 她端正的姿势,坚定地走着每一步。身体的移动没有连带裙裾,也没有摇晃步摇,衣衫展开成曙光的颜色,恰如山巅春雪,静静地坐落在一片碧水湖色中。如此安静而沉稳的感觉,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女性充满力量时的优雅与闪耀的内核。 “皇后……”众人纷纷跪倒在地,薛珪更是泪水涟涟。 陆昭吩咐雾汐道:“把刘县令请出来吧。” 当刘光晋走出来时,众人都惊愕的抬起头。 陆昭道:“刘县令来的时候,没通知县府的那些功曹,也没用沿途的官驿,是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来的,就这样方才驴也让人杀了,有人要赶他走。” 薛珪惊惧地低下了头。 “可是你们都猜错了,刘县令来就是要给你们讨一份情。”陆昭对刘光晋道,“你来念吧。” “是。”刘光晋说完,捧出一份帛卷,朗声道,“新法施行后,各县依人口由乡贤择选里长,监督耕作,编户齐民,征收租调,征发徭役。五里之上,再设一党长,归于县府。二长家免征戍者二三。初年一载一考,其后三载一考,无过失则迁升一等,党长进为功曹。” “这只是初拟。”刘光晋望向薛珪等人,“如今快到六月了,六月是课调月,应趁此之前立法。如此一来,百姓即便怨立二长校户之劳,却可知新法省赋之利。既知其利,民有其欲,执行便容易了。” 薛珪眼前一亮,这个“取乡人强谨者立长”,其实就是朝廷默认让地方人治理地方。虽然这些邻长不一定全是世族的人,但还是拥有一定的基层行政权力,向上还有晋升的通道。虽然也要让利于民,但薛家才分过宗,目前也没有余力在这种细节上争取太多。 “这……”薛珪另并其他几家都相视而笑,“我等并无异议。” 陆昭长舒一口气,新法如此的确可以落实下去,不过政府要吃一些亏。短期之内,赋税不会增加太多,支出还变少,但是二长是根据人口来定的,世家想要增加自己的编制,就要把荫庇的人口上报一部分,人口账本就能一点一点地从世家嘴里挤出来。而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也有机会参与到基层执政中,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看上去,这一局仍是世家获利更多。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个制度的落实的真正落地,要有名正言顺,要有武装依靠,更要有对被改革的利益方进行让利。这种事的核心从来都不是公平。 夜深人静,陆昭写着寄往长安的公文和书信。新法成,国家便有了屹立于天下的底色,可是推动的背后还需要钱帛来撬动所有的相关力量。 武力交锋的背后,永远还有财政论英雄的行政底色。 朝廷会不会给这笔钱? 其他利益方会不会同意给这笔钱? 在长安与洛阳的对峙下,静水流深同样会激起惊涛骇浪。
第376章 落锁 宣室殿内, 元澈读着洛阳送来的文书和信件。妻子与丈夫的互诉衷情,不过是在公文的文海中停泊的帆船。在黎明的光辉到来之前,这艘船只能垂下沉重的铁锚, 卷入黑暗的海水与砂岩层,不会展帆航行。 御座下, 算盘的拨动声与夏日的蝉噪声一浪接着一浪, 涌动着不安的力量。 在行台赶赴洛阳后,长安举办了规模异常宏大的射礼,赐射的官员直至从七品。尚书台的人员也有巨大的调动, 扬州刺史苏瀛举荐刺史府长史施磬为七兵尚书,度支尚书由新晋的寒门清流应一言担任。 原本参与核算的还应该有民部尚书陆扩, 可现如今只有应一言一个人指挥者一群文吏,对国库的钱帛作最后的核算。 闷雷声轰隆隆地涌至宫殿上空, 没有人停手。 大家都知道,长安已经变天了。 “国库的钱够不够支援洛阳?”算盘声停了, 元澈抬起头问应一言。 应一言将核算的结果交与皇帝:“回陛下按账面上的数,是够的。” 元澈拿过结果, 低头看起来。应一言则将目光转向魏钰庭, 又看了看刚刚走进殿里的卢霑。 “那如果抛开账面上的数还够不够?”元澈皱着眉头望向说话拐弯抹角的应一言。 这时,在一旁的卢霑大胆地接话了:“启禀陛下,如果把钱粮运到司州就不够了。现在是雨季, 渭水、河水水流急,船从三门峡走根本不安全。若是陆运,成本就太高了。况且长安水道老化十分严重, 长安的各渠都要大修, 如果不大修,其他的粮船也开不进来, 这是最要紧的。” “水道是雨季修吗?”元澈锐利的目光落在卢霑身上。 卢霑却面不改色:“雨季有雨季的修法。” 元澈望着魏钰庭和应一言:“中书和尚书怎么看?” 应一言新官上任,对于面君陈奏之事还是有些为难。魏钰庭只好开口道:“给洛阳拨款的事可以缓缓,六月课月一过,就会有一批赋税起运。可以和东面其他州打个招呼,从他们那里调一部分给司州。” “还有哪些州可以借?”元澈敲了敲桌面,“豫州已经借出过钱粮了,荆江扬三州都在为伐楚备战呢,你让司州管谁借?并州、兖州还是冀州?” 汲郡的赵家控制着水道,枋头一堵,整个河水、淮水的南北漕运都要出问题,并州的赵安国也没有理由出面。至于冀州,秦家和陆家的仇早就结的妥妥当当,又怎么会借粮给司州? 元澈气愤得不再看卢霑。 “陛下……”卢霑道,“臣有几句话想和陛下单独说。” 元澈看了一眼魏钰庭,魏钰庭便出列道:“臣移步。”说着就向殿外走。 应一言也匆忙跟了出去。随后,内侍们也都走了。 殿里只剩下元澈和卢霑两个人,元澈道:“你可以说了。” 卢霑跪在地上,伏首道:“陛下想必已经猜到了,朝廷是有钱的。即便没那么多钱,也可预支给司州,六月后再用别的州补上空缺。可是这笔钱,朝廷拿的出,也万万不能借给司州。至少不能此时借给司州。” “此时借给司州,新法落地,司州百姓和世族一定会念皇后的好。可洛阳毕竟是洛阳,两都对峙,权力终究难以归一。陛下赞同新法,是为国家安宁,为百姓谋福祉。可如果洛阳势力崛起,使朝纲不安,最终面对的便是叛乱和国家的内耗。” “但如果能拖一拖,司州遇到了困难,世族和百姓便会对皇后、行台不满,皇后也即将面临生产,管不了那么多。那个时候陛下再出手,顺带去司州封禅山泽、看望皇后,那么新政的人望和实利,陛下都可以拿在手里。” 卢霑看得出来,元澈在犹豫了:“陛下,这是消除司州隐患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烛火剧烈地摇动着,如同窗外的天空忽明忽暗,一切瞬息万变。黑暗之中,光明时时闪耀,但放眼整个殿宇,仍可转眼之间泯灭。 “还可以亲征楚国。”元澈道。 “是,陛下可以亲征楚国。可是御驾亲征也有风险,既然陆家的问题可以没有风险的解决,为何要拖到几年以后让陛下亲自去冒险呢?” 元澈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调也低沉下来:“没有风险不意味着没有牺牲。司州若因此生乱,枉死的只会是底层的百姓。” 卢霑闻言也有些动情,然而他只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牺牲司州的百姓是牺牲,日后牺牲长安的百姓也是牺牲,史书上不过是一串数字而已。但如果帝王战死,朝纲紊乱,史书上就会有抹黑之词,诛心之言。先帝的死就白死了,荆江与长安的无数战士也白死了。现在苦一苦百姓……” “然后骂名皇后来担?”元澈的目光如两把刀,锐利地迎向卢霑。 卢霑被看得有些不安,低着头道:“只是一个骂名而已,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陛下九五之尊,还是可以给她,给她的家人。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行台努力了,皇后和河东世族处的也不错,至少世族那里不会有什么不满,也不会有人去提立子杀母的事情。新政,晚个一年,最终都会落实的。”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早在很久以前,元澈就知道,那不是陆昭想要的。然而权力形成的巨大阴影倾轧而至,让她顺忍,让她服从,既不能够,也不可以。此时的元澈仿佛走到了黑暗长廊的尽头,面对一堵巨大的高墙。 “陛下……若陛下还无法决定,好歹看看先帝吧。” 元澈心里那片遮盖着巨大空洞的墙皮脱落了,恐惧也好,不安也罢,此时如同潮水一般,从巨大的空洞中一泻而下。朱雀桥的火光,蛛蝥的暗语,凭借记忆与想象跃至眼前、耳畔。火光烧断了铁锚,暗语催促着板桨,那艘书海中的小帆船随波逐流一般,在黑暗之中消泯了。 元澈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有眼泪:“你把他们都支出去,就是要死谏的吧。也怕死谏不成掀起党争,对吧?”元澈的目光失焦一般看向卢霑,语气和问话都如机械一般走着流程,“民部那里,你们想好说辞了没有?” 元澈早已默认这是一场寒门的密谋,或者说是忠臣们的密谋。崛起的寒门与崛起的世族一样,用一个个数字,一句句谏言,将他催促至角落,逼他审视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淋的事实。 而一个君王一生身不由己的事实,就像核算好的国库账目一样,在他还没有读懂过程的时候,就得出了结果。他只需要朱批,认可,就足够了。 卢霑此时才跪的稍稍直一些:“只要陛下下诏,度支走账拨给京兆去修河堤,民部也没有什么办法。” “陆扩不是糊涂的人,这么做,矛盾也就公开了。”元澈自顾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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