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珪道;“没说特别要见谁,不过按例,各县县令、当地郡守都要来的。” 薛永点点头:“听说东垣县县令家里的媳妇要生了,见皇后的事,就不要让他出面了。让县里找个人代代吧。若皇后没有特别要见的人,倒可以安排在庄园内住上几日。” “是。”薛珪道,“晚辈去安排,族叔放心吧。” 陆昭此次未带太多兵马,只有三艘大船,薛珪自然明白是怕激起乡怨,主动提出薛家也出一部分人参与沿途护卫,并率一众族人亲自来到码头迎驾。 陆昭乘船远远望去,只见广袤的土地上遍是坞堡之类的建筑,每一个坞堡的周围还有数百户人家拱卫着,再往外围才是良田。封闭的坞堡如同匍匐在草丛里的一双双黑色眼睛,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中原的百年动荡催发了人最贴近动物的本性。相比于王谢的堂前燕子,山水庄园,这些丑陋却扎实的坞堡才承担了整个华夏存亡的重担。 薛氏是北方以武宗谋求上进的代表。在人人仕刘、石的时期,壮勇牺牲的一代人早已逝去,能够以顽强自保的姿态固守着传统,已是英雄筋骨。 不过一个事物究竟有益还是有害,终究是要放在时代中去看。如今的坞堡在政治大环境下,无疑是阻碍河东回归正常秩序的壁垒。 当时陆昭主动来见薛氏,却被其回绝,可见其乡土之势何其顽固。为了瓦解薛氏这一点乡土之心,陆昭也算是用尽手段。今日若能换得薛珪的合作,那么她也乐得节省一些斗争成本。 用一臣,并非因其白璧无瑕。 诛一臣,未必因其德行有亏。 待陆昭登岸,薛氏等人早已跪拜在地。陆昭亲自将薛珪扶起道:“先前途经风陵渡,本欲登岸拜访,奈何风急浪高,阻人前路,使我不能一览河东风物。” 薛珪虽然忐忑,但到底还有世家素养,连忙接话道:“风本无质,浪不过岸,又怎知何者为贵,何者为尊?” “不能令玄锡宽心以待,是我的不是。”陆昭听罢一笑,不仅没有追究前事,反而略有自责。以往陆家势弱,陆昭作口舌之争,也是情非得已。如今身居高位,再付口舌,反倒无益于大局。 薛珪引陆昭前往薛氏在汾阴祖宅,一路上穿过大片庄园和田地,这些都是薛氏的祖产。陆昭旋即笑指道:“我生于扬州,当年会稽的田产也算不输你家。要按照如今来看,也和玄锡一样,算的上同出世家了。” 薛珪忙道不敢:“谁不知江东富庶,冠绝天下,只怕石崇也要庆幸自己早生前朝啊。” 陆昭连忙摆手:“我来此,可非为金谷斗富。只因时流总是不解,我既生于世家,嫁入皇室,何故要刀刃向内,妄执于新法。不过这几日玄锡所见所得,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不解吧?” 薛珪有些微微错愕,而后道:“刀刃向内,为去病灶。王叡当年祸乱司州,便是一大毒瘤。” “若为除一病灶便要次次动刀,这好人也要医坏了。不同病不同法,身有小疾,只要保养得宜,不使小疾爆发,即便不用金石,长命百岁者也有的是。难办的只是小疾酿成大患。”陆昭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珪一眼。 薛珪闻言连忙跪叩道:“回禀皇后,我薛家虽无拯救苍生之力,但尚有守贞可夸。先前涉事子弟,已负荆跪叩于宗祠前,如何处置,只待皇后下令。” 陆昭却笑着摆摆手:“罢了,大族家事,我是不愿插手。若当时玄锡能来风陵渡相见,应早料定家中子孙祸福,更应知并非我不能容人。” 薛珪忙道不敢。 陆昭道:“今日暂临汾阴,本该与时流宴饮畅谈。既然玄锡家事未决,我也不多作叨扰。我就先去苗郡府那里,待玄锡处理完家事,咱们再深谈如何?” 薛珪本来想借陆昭之手,处理自己的家事,未曾想陆昭也不愿意管。可是那些族人仍在宗祠前跪着,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将这些人逐出宗门了,不然他连谈都没法和行台谈。 “是。”薛珪无奈,一口应下。 薛珪返回祖宅后,陆昭一行人也仅在庄园内休息片刻,随后换了一辆小车,不声不响,直接前往当地郡府。 这几日酷暑炎炎,早晚竟无半丝凉风。陆昭素耐暑热,一向体不著汗,却也不想让一众人去日头底下凑热闹,不过是让几个辇官舍人,另并护卫亲从,外加王赫、李度两人随行。 陆昭下车后并未直入郡府。 郡府外围是高大的辕门,再往里是中门,中门再往里才是郡府日常的办公区域。高门高檐密不透风,四周都站满了军士。不过依例,四品以外的人只能在辕门外候着,辕门内是给封疆大吏和四品以上的高官停马车用的。 这是郡府第一次迎接皇后。虽说河东郡迎皇帝都是常事,但那只和薛家有关,郡府难得沾光。此时郡府的苗淼战战兢兢地坐在中门内的官舍里,焦急地等着皇后的到来。 自昨日起,郡府周围就开始戒严,平日的商户也都上好了门板,歇业三日,因此整条街都安静异常。 这时格外打眼的除了西边陆昭这一行车马,还有从东面赶来东垣县令刘光晋和他的小灰毛驴。 “你们几个,站了!”
第374章 稳槽 两边都各自停下, 兵尉走了过去,见骑驴的一个人来,另外是一众人有兵有马, 便先走到陆昭这边。 “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的?” 吴玥先施了一礼道:“我们从东垣县里来,听闻今年的税赋要按照新法交, 我家主人家产在东垣、汾阴都有, 想来郡府确认一下入籍的户数和田亩数。” 那兵尉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道:“先回去,这几日郡府没空。” “可快到六月了,年中就要上缴帛……” “我说缴个税你急什么啊?”兵尉不耐烦地打断了吴玥, “这个月先甭想了,皇后来河东郡, 所有郡、县的主官都等着接驾呢。等下个月先去问问县里,上面政策还不定什么时候有着落呢。” 说完又打量了刘光晋一眼, 语气明显更恶劣了些:“你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没看到这是郡府的辕门吗!” 刘光晋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了官牒, 递给兵尉。 兵尉瞅了半天,就看懂一个县字, 但好歹有朝廷吏部的官印, 便装腔拿势道:“哪个县的?什么位置?” “东垣县县令。” 兵尉打量了刘光晋一眼,然后扭过身,便往门里走便道:“等着啊, 我去里头问问。” 兵尉穿过辕门,先往中门西边一个小厢房里探个头:“东垣县县令今天是要来郡府吗?” 厢房里的一个老文吏皱眉嘀咕着:“他怎么来了?”随后,心里一惊, 赶忙对兵尉道, “在这等着,先别让他进来。”随后整了整衣冠, 又喝了口茶漱口,便飞一般的往郡府里头扎。 虽然辕门内有专供来往官员休息的区域,却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兵尉从里头出来,让刘光晋站在外面等着。 陆昭轻轻撩开车帘,见府衙斜对面还有个茶竂,半掩着门,外面两只长条凳和桌子都没收,便嘱咐了吴玥几句。吴玥便走到刘光晋面前,拱了拱手道:“刘县令,日头怪毒的,不如咱们去那边茶竂坐坐,我家主人请县令吃茶。” 刘光晋倒是没推辞,朝马车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主人家上了几碗凉茶,雾汐和庞满儿扶着陆昭下车。待众人各自落座,刘光晋道:“你们不是东垣县来的,也不是缴税的户。” “你怎么知道的?”庞满儿问。 刘光晋道:“东垣县我基本都挨家挨户跑过,没见过你们,口音也不对。而且不管是百姓也好,豪族也好,没有上赶着缴税和确认田亩的。” 陆昭端起茶先敬了敬:“刘县令亲力亲为,体察民情,是东垣百姓之福。” “嗨,什么福。”刘光晋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瞟了瞟外面的毒日头,“每年税都挨家挨户地收,想不体察民情都难。” “可今年就要施行新法了。”陆昭慢慢放下茶碗,“民籍交的税少了些,那些宗主乡贤的税没有变,税收的会不会容易些?” 刘光晋也不看陆昭,一点一点用干草梗撇着碗里的一块水碱:“我看也难。” “怎么难?”陆昭问。 “娘子看来是既没交过税,也没收过税啊。”刘光晋抬起头,晒得黑黑的脸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放下了干草梗,道:“前几年都好说,地方官员下去收,基本都能交。有不愿意的,顶多嘴里嘀咕几句,但终归还是交。毕竟县令后面站了几百个兵。世家大族们有的是荫户和田亩,也不愿意为这点税钱和地方官闹僵。” “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战乱加旱情,县里面基本没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总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给。手里有钱有粮,并不等于愿意把钱粮交出去,更不等于官府能从他们手里把钱粮收走。官府人手不够,就不能随便抓捕不交税的人,担心激起民变。为了考课,还要请当地的乡绅帮忙收粮税、补粮税,这就让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后,老百姓的税是缴了,官府却要给这些豪族填补,在账面上减户口、减田亩,县里的功曹也要请这些人来安排。等来年,能收上来的税就更少,能预留的支出也更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子里早全烂了。拔毛鹅痛,鹅痛闹槽,稳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税怎么好收?” 陆昭也不再喝茶,认真请教着:“可是那些宗主、乡绅,朝廷已经划好了帛和谷米钱粮,在缴税的时候抽出部分,归属个人。” 刘光晋忽然睁大眼睛笑道:“娘子,这利益是朝廷划过去的,但这是人情,不是义务。律法上,县府承担收税的任务也承担收税责任。” 陆昭点头道:“权责错位,这是新法的疏漏了。” “这也难免。”刘光晋摆摆手,“俗话说的好,兴一利而兴一弊,已经算是善政。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况且县府、郡府,权力和责任不能平衡对等,政策执行中只有走到最下面,才会把发现的困难告诉上面,毕竟官制都是层层奉上嘛。” 陆昭了然一笑,“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这实在是太给面子的回答。背后不给面子的回答就是上面瞎制定瞎指挥。 陆昭也明白,这是无数个自己这样的身居高位者,在制定政策上的局限性。 高位者最瞩目的往往都是全局的、主要的、战略性最高的以及最政治正确的大目标,而非新旧政策交替杂陈中产生的个体的矛盾和局部的困难。朝廷知道要抓人口、土地账本,就要给良民减税,让荫户主动入良籍同时安稳豪族,但却忽视了县府和郡府的财政早已不足以支撑起施行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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