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窗页上月光溶溶,空旷的宫室内清凉寂静,陆昭坐在御座上,仿佛蛰伏在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白色茧里,将要破茧而出。 “求进者易鼎,然退让者国亦亡。”陆昭静静地望着吴玥,吐出最后一句话,“吾从其治也。” “吾从其治也”出自《左传》,魏武子有一爱妾,无子。患病时,魏武子曾吩咐儿子魏颗:“我死后就让她改嫁吧。”而在病危时又讲:“我死后要让她为我殉葬!”随后魏武子死,魏颗便让那名爱妾改嫁了。原因就是这句“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 病重时神志不清,我依照父亲清醒时的话去做。桓温北伐败而求九锡,谢安淝水胜而去权位,前者桎梏缠身时绝望呼痛,后者则是看不到曙光选择向长夜屈服。而曾经,他们都拥有澄澈而充满希望的眼睛。 吾从其治也,从国之治,从民之治,从己之治。吴玥,我想做不因绝望而决绝的桓元子,我想做困于长夜却可执剑划破长夜的谢安石。 陆昭默默审视着吴玥,自三年前在逍遥园一遇,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慢的追随者。世上不乏有忠贞之士,更多的则是追逐利益者,而吴玥则是不属于两者的异类。他对获取权力的手段有着特殊的要求与道德感,并且明确地划出没有人敢于明说的灰暗地带。 他鄙视司马懿窃取魏祚过于低劣的道德下线,同样也不满于君王过分集权的欲望。歪曲的树干诚然会在未来轰然倾颓,过分粗壮的主干也并不意味着能为世间万生带来一片绿荫。 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在君臣上有着形如榫卯的相契关系,只是从未正式拼接在一起,彼此试探着,计算着。 这是她对他第一次的坦诚相言,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的君臣之诺。 吴玥深深叩首:“臣至死追随!” 寂静的深夜,陆昭默默走出了宫殿。她的双手微捧着小腹,肩头紧紧地耸峙着,仿佛在用整条肉身呼吸。更为清新的空气让她恍然产生迷幻般的感觉,小腹似有颤动,似是在对某种命运的挣扎与反抗。 这对家族是生的抉择,对国家是路的走向,在爱人之间是征服与被征服的较量,唯有对这一弱小的生命而言,它必要承受与双亲中的一人永远割裂的诅咒。 心有所感时,所感已逝。下定决心之时,决心已死。未来,这个世界将毫不吝啬地展现着无情者对无力者的碾压,而她则正被规训得日臻完美。 陆昭望向天空,她的视野已极其广阔,黑夜的长空群星灿烂。在那一抹幽青深处,仍有薄云,好似浮动的年轻的脸。那是已走失的却仍存蓄爱意的人,坚毅的棱角,温厚的唇形,以及带有一丝丝腥气的脖颈,一切都定格在最美好的记忆中。陆昭伸手想要触碰深邃眼廓处那颗最明亮的星,然而那颗星倏而坠跌,带出一道清冷幽寒的星尾。 一颗星辰凋亡,继而整片星海陨落。待一切结束的时候,宇宙显露出它原本的阴影。陆昭惊觉自己已被包裹在一个更为广袤的茧中,而自己竟在这里寻找他的眼睛。 吴玥出宫骑马回府,一路上仍琢磨着陆昭说得那句话,忽然失神一笑。在“吾从其治也”的后面,仍有故事的后续。 随后,在辅氏之战中,魏颗在战场上看到一个老人把草打成节以阻挡大将杜回,杜回被绊倒在地,旋即被捕。夜里,魏颗梦到那个老人说:“我便是你让改嫁的那个女孩的父亲,你依照你父亲清醒时说的话将我女儿改嫁,我结草以报。” 如果魏颗是陆昭,爱妾是大魏皇权的命运,那么那个老人…… 隐喻的背后仍有隐喻,野心的背后从来都还是野心。不过,吴玥笑了笑,这位对先帝的恶趣味,仍是不减啊。 北境的夏季可谓适意,而缠绵病榻的北海公元丕却还在沉睡着。朝廷派遣的使臣虽然也来慰问过,可随后却去了秦轶门下。原本都在帐下听命的几名重要将领,也在此后散去,至此,病榻前只有苦守的白发儿女。 北海公元丕女儿元超性格沉稳有决算,嫁给娄修,生子娄誉。二子及其余孙辈则资质平平,甚至有些庸劣不堪,不然也不至于他一镇也不愿交与儿孙手中。老人病重,情绪极不稳定,在看厌了毛手毛脚什么事都办不妥的子孙后,元丕喝令这些人统统出去,仅留了女儿在身畔。 “听说秦轶此次复了县侯的爵位,娄誉也去恭贺了。”元丕躺在床上,厚重白眉下面,不知不觉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 元超道:“阿兄阿弟总以为父亲要将北镇嗣传,平日难免跋扈,得罪各方。让娄誉去道贺,是女儿的意思,也是作以缓和,避免结怨太深。” “嗯。”元丕的气息似是重新落回肚子里,“你做的对。” 元丕休息片刻,随后重提旧话:“大江浪高,艨艟尤折,小舟逆行,不自量力。稍后传我将令,军中与子弟中但有擅自妄议北镇继任者,杀无赦。子弟所有从武者,平转文职,从文职者,自降一级。” 北镇的争夺早已过了布局时期,有心者皆已落子。现在朝廷已派特使入镇,这个时候还要明着去要,原本的支持者只怕都要忙不迭地撇清关系。 “我走以后,家中事你要多多担待。”元丕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元超听罢泪花涟涟,道:“女儿之身,有些事的确多有不便,难掌大权……” “什么难掌大权!”元丕皱着眉头打断道,“你看那洛阳的小貉子,何时肯使大权旁落?做人做事,也不能太要脸面,该争则争。” 元丕说完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也是满头白发,拿一个晚辈作比,也不大妥当,因此转而问道:“依你看,此次北镇之争,谁胜算更大?” “应是舞阳侯罢。”元超低头回答,“不过祝家曾派人去过洛阳,想来也意在必得。” 元丕闻言也是一叹:“秦轶虽然以罪戍边,但冀州对其资助,未曾断过。北镇将领多多少少都受过秦家之惠,因此难免倾心。至于祝家,背靠秦州,虽然失了先手,但也有实力。不过以私情来看,秦氏先前支持汉中王氏,也支持过王谢吏制改革,对我家未必真心亲善。” “后嗣存续,不能独押一注。娄誉不是不满长安的用人之论吗,不妨让他近日在镇中多作宣扬。之后,我会请舞阳侯到帐中一叙。” 说罢,元丕皱着眉头,两眼一闭,一副操碎心的模样,“何日南芝生我庭门,老夫也能安于榻上,数棺椁几层度日了。”
第386章 朵颐 舞阳侯秦轶复爵后, 很快就收到了北海公府的召见。其实作为从属于六镇督将的下官,秦轶应时时拜望。只是这几日朝廷遣人北上宣诏复己爵位,再加上北镇各将领闻声赶来频频示好, 秦轶便于理解有些疏漏。因此甫一如内,便行礼谢罪:“卑职近日疏于见礼, 还请北海公恕罪。不知北海公一向可好?” 其实如果仅仅是朝廷遣使复秦轶爵位, 元丕倒不觉有何不妥。但秦轶乃至于北镇各家闻风而向,却令他有所警觉。因此,元丕语气也乏甚好感:“呵, 老朽之身,不过以粒米薄汤续命。来日或感于天命, 必会自携草席,步入棺椁, 倒不必劳动诸人。” 秦轶闻言只觉尴尬万分,然而老人高龄, 难免对关于健康的问候十分敏感,因此找补忙道:“北海公国之柱石, 陛下慈恩, 必会为公颐养。卑职闻北海公抱恙,也常常中夜拊膺,临饭酸噎, 愿尽薄力,使公荣归。” 元丕也不好再作抱怨,长叹一声:“人老性拙, 偶发厉言, 还望逸伦担待。其实今日老夫也是有事想向逸伦请教。近几日,镇中颇多吏用选才之论, 不知逸伦有何看法?” 秦轶道:“回北海公,臣以为,朝廷选才自有其度,如今有长安使者在此,若有异议,倒不宜过分宣扬。” 元丕笑着点点头:“老夫生于北荒,不识国之大体,幸而有逸伦拾遗。其实老夫素无大志,虽能征战四方,却也始愿有限。承蒙先帝恩遇多年,如今八旬之龄,位极人臣,当复何恨啊?国之殊遇至此,赐封北海,陨越之日,也当归骨故土。只是北境六镇实乃老夫毕生心血,此方之任,内外之要,还需速选一人代使,以免生祸。” 元丕忽然将目光著在秦轶身上,“方才逸伦言愿尽薄力,使老夫荣归,不如这几日先代老夫执掌府事?”未等秦轶回答,元丕又叫来老仆,道,“去取我所假节麾、 幢曲盖、侍中貂蝉、太尉章、及御侯府印来。”又看向秦轶,“逸伦代我掌位,辞呈、节麾、 幢曲盖、侍中貂蝉、太尉章,请俱代我上交朝廷。御侯府逸伦可先行接管代掌。家中诸多子孙,已去武职,供逸伦调用,只是才调不足,还望照拂,如此老夫也可以放心归乡了。” “这……”秦轶一听,连忙跪下,叩首道:“卑职绝非贪荣虚让,只是方镇授受,怎敢与朝廷有违,与陛下作异啊?” 元丕却一副坦然的神色,道:“事有合于时宜,理有益于当世,不过代使而已。逸伦勿复作疑!” 秦轶则仍频频叩首:“若是趋奉病榻,卑职义不容辞。然代掌御侯府诚乃大事,臣名望不及北海公一毛,恐难服众。况且此事一旦宣扬于外,旁人或疑,问候于御侯病榻前,则得御侯,若问于丞相前,是否也可得丞相?此乃国朝之纲,不得轻易啊!” 元丕忽觉兴味索然,只慵懒道:“罢了,既如此,那你先替我呈送辞呈入朝吧。” 待秦轶离开后,元丕把在内室的元超叫到身前,道:“今日你可有所明识?” 元超道:“北镇之利,与清流之言,其取后者。父亲情惠,与朝廷虚名,其取后者。不为其利,则不担其责。不受此惠,则不护我嗣。舞阳侯终是爱重清誉,性沉谋深,虽然谨慎有余,却绝非可托以家业之人。” 元丕则冷笑道:“昔日淮阴侯不忍一餐之遇,而弃三分之业。利剑抵喉,方有悔叹,机失而谋乖也。愿他秦逸伦明日得全此身。” 秦轶回到署中,也将今日之事有选择地告于朝廷来使,并把元丕的辞呈交付。 今日秦轶历经此番,也是战战兢兢。北镇国门之重,毗邻冀州、并州、雍州、秦州,更与行台新政息息相关,可谓万众瞩目。虽然祝氏在不遗余力地争取御侯和镇北将军之位,但六镇镇主也不是没有机会。他今年借着冀州的家资,也结好了不少镇主军尉,其中已不乏有人私下表态,愿意让秦轶执掌北镇。 如今又有朝廷来使为他复爵,又嘱咐朝廷来意,也是用意明显。朝廷之所以还未下达正式诏令,一是尚未拟定北海公回长安还是回北海郡,二是是否保留其太尉之职。毕竟三公之中,司徒吴淼和司空王峤都与陆家颇有旧谊,太尉若回归中枢平衡朝局,皇帝执政也更为从容。这些都需要时间去与各方交流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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