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尽散,元澈才继续道:“那么依皇后来看,来日兵临阙下者,会是何人?” 陆昭答道:“大约是徐宁吧。听闻徐宁以卢霑之子任掾属,徐宁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届时长安只怕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外加濮阳王的封国兵、兖州世家的部曲、司州境内有可能响应的世家与郡太守,单从兵力上讲,也不乐观。” 元澈也认同地点点头,在权力的高塔中,徐宁的出身与孤介,注定成为真正的底层。陆昭此番弄事还要控制烈度,忌惮种种,就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底层。真正的底层要做的就是打翻锅碗掀桌子,谁都吃不成。而那些未能进入权力中枢的中层世家们,则会在有序的混乱中拾级而上。 “徐宁是不能留了。”元澈道,“那么濮阳王呢?” 他的胸臆间泛出一阵阵酸痛,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丝丝涌出,如同缓缓渗入言语中的惊恐、愤怒与绝望。尽管他万分不信陆昭会真的谋划废立一事,但他也万分确信以陆昭所掌握的权力网络不会缺乏敏锐至此,也不会无力至此。 “他至少还是朕的兄弟。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经过河东郡的时候,你的嫡系陈霆,你的贤臣刘光晋,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来阻拦,没有一计一谋来拖住濮阳王入都得时间,没有一个能言善论之人前往濮阳王帐下,为其分说?徐宁的诏书就到达的那么快?濮阳王的入都就那么顺利?” 他说得太过激动,连床帐都在轻颤。太过不信与太过确信就像他背后那一条深深伤口,来自如出一辙的被判,出自同一具温热的身体,那两道不可重合的边缘,中间地带是模糊的骨肉以及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我默许的。” 没有辩解,陆昭的回答甚至格外平静。 元澈只觉得心悸,隐藏在膻中下有一种极其轻巧的咬啮之痛。 不知是源于期望还是别的什么,元澈就笑了,语气轻快:“你可以再为朕解释得更多些,这于你并无坏处。” 陆昭微微抬起头,声色音容里倒看不出有什么艰难。 “陈留王氏树大根深,王襄、王峤也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他们深知陈留王氏如今的局面是头重脚轻,因此迈出每一步都无异于让自己的脑袋更快地掉下来。王襄已经致仕了,大部分陈留王氏的子弟也渐渐从洛阳退出。台面上唯一的三公,王峤,也位居司空更不可能生出乱事。如果任由他们蛰伏,不过几十年,凭借其计以万数的族人,足以生出不少翘楚后辈。而这些人仍会循其旧迹,利用姻亲、门故,形成更加稳固的权力网络。更何况……他们还与吴家联姻。” “必须要让他们迈出那一步。这既需要足够诱人的利益,也需要足够低的风险。没有比废立更加诱人的利益,也没有比在宿卫混乱、皇后早产下行事更低的风险。即便王峤抵住了这一念,那些王氏子弟未必就能抵住这一念。谋废立便是谋反,借此入地掘根,即便王襄一系还能留存,但门阀最滋沃的土壤也将被彻底清除。” “十三环金带也好,拱手出让豫兖也罢,他们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没有他们,对国家来说,更重要。” “还有,也是我的一点私心。”陆昭转过脸,看向窗纸中透过的朦胧日色,“对于禁军的混乱,我已经忍得够久了。在我眼中,从于世家的执刀者与从于寒门的执刀者,并无不同。不过,想要整顿,就需要一个说的过去的名分。洛阳宫内,一部分禁军会向我们的孩子靠拢,至于另一部分……陛下,《晋书》有载,咸宁二年春正月,晋武帝以疾废朝,河南尹夏侯和以何言问贾充,至今吾未敢忘。” 司马炎病重,一向稳重且无私忠诚的司马攸派掌兵的河南尹夏侯和向贾充表态,意欲借机夺位。而在同年四月,司马炎病愈后,回望这段时光,才发现当一个帝王卧病在床的时候,权力会以多快的速度流失并倾注在另一个野心家的身上。 当你重伤流血时,若不能显露自己对权力仍有掌控的能力,那就不要怪人心四变。 很明显,他已经不再是权力瞩目的天选之人。要么他亲自把权柄交到陆昭的手上,要么就在床上等着,等着他的好弟弟、好臣子入觐“侍疾”。毕竟走到这个份上,任谁都要拼死搏一把。 “司马炎,司马攸,自古天家无亲情啊。”元澈轻轻闭上眼,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过了良久,他又道,“这倒让我想起你还做女侍中时,我们做的那个对子。” “萧宝卷害萧懿,萧衍含泪造反。是我写的。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这是你写的。其实一开始,刘秀去了冀州起兵,另起炉灶。而你父亲新丧,之后,你也来到洛阳另立神都。真是一语成谶。可是……” 他猛地拉过她的手。陆昭便卧在他身上,耳鬓的发丝落在他的颈间。 两双黑色的眼睛对望,那片刻,安静到极致,甚至能够听见彼此的鼻息。 “你也不要忘记萧宝卷赐萧懿鸩酒时,萧懿说的那番话。”元澈的声音如同黑色信子,试探着衣领深处那片有血液流过的起伏的胸口,“‘家弟在雍,深为朝廷忧之。’皇帝萧宝卷必须要借助萧懿,去压制在襄阳萧懿的弟弟,萧衍,所以萧懿赌萧宝卷不敢杀他。可是他又何尝不需要借助南齐中央的力量,来削弱萧衍的襄阳?不错,没有你,我不能活。但你,同样也离不开我的。此时,他们,还有荆州,多么希望你是萧懿,而我是那个手执屠刀的萧宝卷。” 她到来的如此合乎时宜,他承应的如此安顺自然,或许是因为他们有情,但必然更是因为一种通透。 他们成为了彼此身上那件内里带刺的软甲,保护持有者的同时,那些钩刺也深深扎进血肉,无法摘下,无力摘下。这种不朽的共生,甚至逾越了血缘,逾越了真情。这是没有血缘的血缘,没有真情的真情。 剩下的话无需多说,却也如有形的刀锋刺了过来。元澈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口,却发现鲜血早已渗透裹布。他甚至可以闻到那丝粘稠的腥气,这种刺鼻的腥气激发了一种因同频而兴奋的快感,进而想起那个盘桓已久的噩梦。 “你知道么,杨真宝在前往东垣县主封地的时候,和我说起过他家乡的一个野闻。”元澈说着,手却不自觉地抬起来寻到陆昭的手指,捏住了,随后驰然放空视线,“他说在他的家乡的深林里,有一种蛛蝥,母蛛蝥会散发一种气息吸引公蛛蝥,或是要与它们繁衍,或是要以它们为食,永远不可捉摸,不可控制。在她最后出手之前,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元澈说完,眼神带着探问,细细密密地与陆昭交织上。 而对方的目光又静又暗:“它在深林之中,不死已是万幸。” 那边就沉默了。 过一阵,元澈也应了一句:“是,不死已是万幸。” 爱欲纠缠的本质无非孤独与绝望,繁华世相的背后无非直白与残忍。 短暂而微妙的共识后,两人都寂静下来。顶上老旧的床幔犹如堆在天边的浓云,而层层帷帐好似一重又一重的蛛网。蛛网由他们的双手织就,捕获猎物的同时也囚困自己。一个早已在战斗中鲜血淋漓,一个还在匍匐着,等待一场狂风暴雨。此时此刻,动荡的蛛网上,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动用全部的理性,控制脚下每一根丝线,痛苦且脆弱。 劫后的余生,便已堪称为胜利的一生。 殿门外已有脚步声响起,陆昭将元澈身上地被子又向上掖了掖。 血腥味被掩去,元澈恍然惊觉,她若想杀死一个帝王实在无需刀刃,只需在权臣面前展示他流血的伤口。而那些戍卫在床边的数十名骁勇,不过是最无力的摆设。 片刻后,吴淼与冯让被允准入殿。 待二人走上前,元澈才示意一名亲卫将玉玺与尚书令印一大一小取出。 “授皇后都督从驾、殿、省、宫诸军事、加录尚书事、承制封拜。冯让为右卫将军,都督前锋军事。除太保吴淼司徒一职,复授丞相,都督宫北金墉、华林两地军事。” 所谓都督从驾、殿、省、宫诸军事,则意味着陆昭直接接管皇帝身边禁卫以及整个洛阳宫从宫到省、殿三级禁军的全面管辖与调度权。而加录尚书事自不必提,最重要的一个权力是承制封拜。 承制封拜乃是仅次于天子的人事任命权。《汉魏春秋》有载:“天子以公典任于外,临事之赏,或宜速疾,乃命公得承制封拜诸侯守相。”譬如邓禹承制拜军祭酒李文为河东太守,来歙承制拜高峻为通路将军。上至诸侯,下至太守将相,授承制封拜者的权力范围,已然可以打造一个自己的政权。 时下徐宁掌中书令印,那么陆昭可以在斩杀徐宁后名正言顺地拜授自己人为中书令或中书监,甚至可以根据当下需要,对禁军及百官进行封侯之赏。此可谓金口一诺,不逊天子。 而冯让为右卫将军则意味着徐宁彻底从皇帝嫡系中除名,都督前锋军事在洛阳宫内则意味着受陆昭的绝对管辖。而吴淼授丞相一职,则是对陆昭承制封拜稍加制衡,而都督宫北金墉、华林园两地军事,也是从禁军以及行台管控上稍稍遏制陆昭的权力。 皇帝虚弱,但仍清醒。 “速作制书!”元澈皱眉,低声对呵斥着,“皇后,你固然念及深情,只顾入觐奉驾,就未曾见他人磨刀霍霍?” 陆昭也起身下拜,陪演着:“臣妾疏忽。” “领冯让及禁卫先斩徐宁,再前往宣政殿颁诏。等一切做好,再来朕这里述情。” 斩徐宁一事陆昭也有所预料。毕竟她直接把皇帝可控的禁军全给夺了,总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之前吴淼在阊阖门也是有机会诛杀徐宁的,之所以留着他,一是要靠他把陈留王氏这潭死水重新搅起来,二是在和元澈对峙地关键时刻当做一个重新合作的契机,把人头递过去。 几人行出大殿,前往配殿,片刻后,便将制书做好。此时元澈却派周恢传话说不欲复阅诏书,直接发送即可。陆昭又下令再作制敕,诏令卢霑固守长安。 随后,她招来亲侍,道:“这封诏书先于宫中昭示,随后送往长安。不必令我宫中亲信接手,直接走官驿发出即可。”说完当众书写一封信,密封好后,道,“这一封信,你务必亲自前往陇西漕行,交予云岫娘子。” “请皇后放心,末将即便身死,此信必达。”亲侍得令后,旋即离开。 冯让却皱眉道:“皇后缘何诏令卢霑固守长安,又命云岫娘子劝说卢霑携姜氏幼子北上投奔祝悦?” 陆昭将笔墨印信收起:“北镇旧京终究是魏祚起源之地,同源同种,有些优势绝非权术所能弥补。若有朝一日,两京冲突,引发血战,唯有北镇方能保全元氏一脉。只是这一番筹谋,落在旁人眼中,恐怕多有移祚之疑,再引激变,故而只作私言。且卢霑为人,未必认同此请,因此再发明诏,全其志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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