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兵不厌诈,用计用间,不寒碜。不过陆昭虽有心为老祖宗辩白,却也知元澈如此说是为了激自己。此时,任何一句维护之词都不是正确立场。陆昭思索片刻后,不疾不徐道:“虽说夺安定即可望三辅,但陛下英略神受,必然早早增援漆、汧二县,收缩关中。” 元澈倏然转头,却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都说陆家朝中无人,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陆昭抬头相迎,毫不示弱:“我虽不知朝中事,却还知道安定距长安路途不远。关中安危,系于此郡。且陇山高峻,俯瞰关中,三万铁甲如从天降,势若猛虎。若兄长马不停蹄,长驱东进,七日之内便可直扑长安,致使司隶诸营不安。事态如此危急,按照旧例,陛下理应颁布宫内的戒严诏,以护宫廷,严防城外兵变逼宫。可如今阖宫上下却毫无动静,想来陛下必然胜券在握,已调军队迎敌于泾水了。” 元澈听完,心中一沉,其实他明白,陆昭这番话说的已经是极为客气了。昔年光武据隗嚣于陇下,云台将星闪耀,一战依然久攻不克,反被隗嚣部下王元、行巡东进。刘秀不得已,只能命众将退守漆县、汧县和栒邑,缩保关中。而当年凭刘秀威势,以天下之力击一隅,尚且只有如此局面。如今神州迸裂,魏国也仅有雍、司、并、冀、朔方可为己用,形势远不如前者。 说话之际,宣室殿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 “今日多亏有大都督在,不然,我等有几个脑袋担待。”
第62章 新贵 两三名老迈文臣的中间, 被拥簇着的年轻人格外显眼。他头冠上插了一对雉鸡翎,身穿却不过儒袍,干净而英气的面容较之两年前, 多了几分老成。魏国虽然多用骁勇悍将,但大帅必用儒将, 文多于武则懦, 武多于文则悍。在日益廓清的世道中,这股穿着遂成风气,时人品评中再加以称赞, 倒不失为一种快速上升的通道。 等周围人散了去,苏瀛转向元澈行礼道:“殿下无恙?” 因先前陆衍大殓之礼上, 苏瀛那一番话有些欠妥,考虑到吴地本土世族的情绪, 元澈还是暂任扬州刺史督军事,离开之前方才向苏瀛交割。 元澈原本铁着张脸, 然而面对苏瀛,也变得有些笑意:“好不好的都一样, 你常在荆扬两地奔波, 回长安一趟不容易。此次是为关中战事?” 苏瀛道:“末将回京述职,正逢吴地上缴课税。如今江夏已能自足,故将物资钱粮送往关中。只是钱粮数目有限, 仅二十万余,大战迫在眉睫,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元澈听罢点点头, 苏瀛明面上督荆、扬二州军事, 其实魏国荆州只有江夏一郡,与楚国划汉水而治, 为军事重镇。至于吴地,尽管有了两年的治理,但当地豪族林立,私兵众多,也并非一日就可以分化瓦解。 而苏瀛在扬州连个单车刺史都算不上,家世地缘又不可能与当地豪族打成一片,这一州的课税能收上来已经不错了。就这样,每年中央还要对这些豪族做出各种政治上的让步。要知道前朝时,光三吴之地的钱粮足以支撑与南匈奴作战数十年的消耗。 陆昭听完,心里也打了个算盘。俗谚道,三吴之资可平世,西蜀之用养千年。昔年父亲在位时,北据强魏,南托世家,总石头津仓、台城内仓、南塘、常平四仓,便年有八十余万。而南面世家虽有占山固泽,吸纳民众之弊,但年年稻米丝绢通过州郡台传,也有数百万之用。 如今在吴地执掌铨政的虽然已经不是虞衡,但他是当年反叛的第一人,所以魏国开出的价码极高,基本将地方人事权交予他。毕竟这个投降好招牌还是要立住,因此即便虞衡身死,朝廷依然任他的弟弟虞钦为大铨选。 本着背叛吴国不背叛世族,不管是虞钦的脑子还是那群地头蛇的素质,都不至于闹僵。地方上保证了吴人自治,做事有商有量,而军权又在魏国人自己的手里。这样的配置还不至于连粮米都收不足。 作为当年的吴地枭首,只怕陆家此时已经成为皇帝迁怒的首要对象。听完苏瀛说的话,元澈的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陆昭,平和道:“自古吴地难安,慕洲你素有仁德之名,还要以怀柔之策时时安抚。” 苏瀛顺着元澈目光看去,想了想,和拳道:“如今时局,自当举国勠力,同心同德,末将谨遵殿下教诲。” 此时刘炳一躬,伸手引着,对元澈道:“殿下快些请吧,保太后、薛美人和五皇子都在里面候着呢。” 宣室殿里有淡淡的松木香。高祖时,未央宫皆由杉木建造,不难看出这里已被翻修过了。原是个大通间,如今被分成内外两殿,内殿已被改成了书房格局。 魏帝并不在正殿,因此最正中的座位暂时空着。魏帝御座的旁边是一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眉妆浓而高挑,原本是盛气凌人的妆容,但是她的眼角却没有一丝盛气,反倒多了一分庄重与从容。此时,她手中拿着一只十二羽凤翊步摇逗着怀里的婴儿。陆昭知道,这是保太后。 陆昭曾听闻这位保太后出身涿郡贺氏,祖上未有两千石者,最高不过官至太守。当年贺氏女以寒素之身入宫,历经两代苦心经营,如今贺氏已是朝中一等一的高门。 保太后读书知史,为人世故通达,是魏帝生母亲自挑选作为皇帝乳母的。其子贺循领并州刺史,其侄贺祎更是当朝丞相,又有保举魏帝登基之功。如今看来,魏帝生母当年的抉择的确颇有远瞻。 站在保太后身后的应是薛美人,只是屋内晦暗,她又站在灯火照不到的边角处,陆昭并不看的十分真切。然而薛美人面容楚楚,尤其是那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如烟如雨,让人看着真是坠入云里雾里。 然而,将这些人收尽眼底之后,陆昭的视线便停住了。 坐在一旁的元洸也颇有默契,同样也是眼皮不抬,开始盯着手中的笏板。 此时魏帝不在,因此刘炳便领着陆昭一一同保太后等人见礼。对于保太后,陆昭亦行了叩拜大礼,然而对方似乎迟迟不肯点头让她平身,仍旧是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小女婴此时已有六月大,正是想要抓物的时候,因此一经逗弄便笑声连连,连同旁边的几名内侍和女婢看着都觉得可爱可怜,目露微笑。 保太后笑着对薛美人道:“你瞧瞧她开心的样儿,这么喜欢这只步摇,以后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薛美人莞尔一笑,一双湿漉漉的杏眼,仿佛尽收江南之水:“太后快别夸她,她这个时候见到个新鲜的便抓。臣妾爹爹上回进宫来,还满不信这个,说若要把印解下来,她抓了,日后还能做三公不成?” 保太后点头道:“你爹爹稳重,最是识大局。女孩子家么,不拘喜欢些什么都好,富贵平安方才宜室宜家。只是一样,最忌玩弄权术。虽说咱们大魏不忌后宫干政,但多应以冯媛当熊,班氏辞辇为则,若有深谋远虑,也当止于阮太尉.女.洞.察/明.慧.之才,陶母湛氏断发筹谋之策。” 此时宣室殿内众人皆不敢言语,倒是一旁的刘炳打岔道:“保太后和薛美人说得正是呢,再过半月便是小公主的周岁礼,皇后那听说也在奉命筹备。” 保太后听罢看了一眼刘炳,又瞅了瞅依旧跪地的元澈与陆昭二人,旋即道:“说了这些话,倒忘了让你俩起来了。罢了,平身吧。” 陆昭明白方才不过是保太后在立威,但她也并不在意。说到底,世家子女玩弄权术的也不止她一个。保太后自己便是以通晓权术上位的典范。人一旦擢升到一个新的利益层,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自然会对那些还想上位的人不遗余力地打击。 最简单的手段就是在自己的领域里制定规则,将自己的成功的重要原因说成一种便于统治者自己把握的大众品性或能力。比如前朝风靡一时的玄谈,比如保太后此时所说的女德女范。 不过陆昭也没打算在她保太后制定的规则圈子里玩,她今天就是要告诉北方的旧贵族们,哪里才是陆氏新贵的主场,谁才是以后的关陇话事人。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偏殿,两名刘炳最亲信的小黄门将韩御史请进去后,便合上了大门,缄口不言地守在了殿外。他们其实甚少见到此人,所知晓的大多也是从师傅刘炳那里听说。 以绣衣御史为首,其下有令、丞、治掾、吏,名目繁琐,人数众多,隶属之人分布于各地,由以京师最为密集。文案吏自不必说,领俸者多在外掩去身份,实为皇帝密探,或监视军中,或充奴婢于王侯显贵之家,这些就不便为外人道了。 刘炳也是转为正监之后,才对此事获悉一二,只知绣衣御史姓韩名任,字致远,曾出任中常侍,至于何方人,有无家人等细节一概不知。魏帝每月召见不过一次,召见时众人皆回避,只留韩任一人密谈。 此时,苦苦等候的韩任,也终于见到了皇帝。 “启奏陛下,陛下让奴婢去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如何裁夺,还需要问问陛下的意思。” 魏帝先坐了下来,笑了笑道:“致远这几日辛苦了,如何?可有所获?” “奴婢的人从朱氏家里搜出了一封信。”韩任从袖内取出一封信交与皇帝,皇帝瞥了一眼信上的字迹,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信上的字体乃用魏碑,朴厚险峻,用笔刚强,仔细观览,其用墨枯润交映,章法急具变化,其化境可以断定就是太子本人。 韩任亦小心翼翼道:“奴婢觉得,论本朝书法大家,应无人能出太子之左右,但奴婢观太子墨宝不多,所以还要请陛下慧眼甄别。” 魏帝并不言语,继续阅读书信的内容,只见信中的抬头却非陆昭,而是陆归。读到最后,则是一句“达人从事,行止屈伸,与时息兮。君子履信,虽无所不居,吾亦盼汝归。”魏帝问道:“朕听说太子那边也有自己的情报线?” 韩任点头道:“正是,如今查的有些眉目的都在河东一带,倒不在京师。” 魏帝点了点头道:“不妨,你继续查着。倒是这封信,太子看样子是想招纳陆归入自己的麾下?”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韩任十分谨慎,又想起一事道,“几日前那桩案子,太子查到那叫卖郎为羌人所杀之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走。” 魏帝皱了皱眉:“太子要灭你绣衣属的口,自然不会让你们拿到把柄。这封信你拿到的时候有没有被拆开过?” 韩任道:“信封得好好的。且听说靖国公之女素爱以白檀入香,这封信上未沾染过熏香味道。” 魏帝站起了身,踱步许久,而后道:“这件事不要再查了……不要再查了。” 韩任亦没有再多言,只敛衽颔首道:“诺。” 韩任从偏殿后的角门走出,早已轻车熟路的汪晟便站在那里等候,见自己的主上沉着脸出来,不由得问道:“陛下不信太子图谋凉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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