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与元澈见礼时的恭谨慎重不同,这一颔首且略显谦恭的微笑,几乎让人忘记几天前的江东豪族们,是如何审时度势、另择良枝的。 而在面对新主与旧主之间的从容超然,既需要完美的伪装,亦需要绝对的实力。而沈家在吴地是绝对的豪族头马,首屈一指。 沈彦之道:“江东各族已恭候殿下仪驾多时,各领部曲,总共三万五千人,为殿下助威。” 元澈听沈彦之这番话,若非看透了这帮门阀世家的嘴脸,只怕也要以为这帮地头蛇要箪食瓢饮,喜迎王师了。元澈亦报以谦和的微笑:“孤奔袭千里,初来扬州,便劳师兴动,心中实在愧疚。” 虽然听出是对方是出于礼貌所说,但沈彦之听完仍然心中暗喜。先前各家派人送去大量钱帛,却未收到太子的任何回应,心中不乏忐忑。如今看来,这位大魏太子对于吴地本土世族不仅并无恶意,反而有着可以坐下来谈的可能。 于是道:“殿下凤临,郡中乡民俱感荣耀,唯恐投报无门,怎敢担得殿下劳师兴动四字。此次前来,其实各家皆有求于殿下,还请殿下允准。” 元澈点头道:“沈郎但言无妨。” 沈彦之先是一拜,而后道:“江东各族均有子弟从军,如今皆被困于石头城内。然而陆归一向刚强,一时间不能拨云见日,脱出迷雾,只会徒惹殿下不快。若他执意死守,这些江东子弟只怕要以血祭,不仅如此只怕吴王与夫人也会命丧于此。” 江东世家极重宗族,虽然在地缘上彼此多有争锋,但政治网络上盘根错节。你家的嫡子娶了我家的闺女,我家的侄子在贵郡任职。至于侍奉皇室、任职中枢的更不在少数,此役光在台城就俘获三个出品吴兴沈氏的两千石。 此时,在陆归营下任职的江东豪族子弟,必然不在少数。陆归的死活世家们不会管,但若放任让自家人折在里头一块死,各个族长长房将会毫无威信可言,对于各个家族亦是一记重创。 这一次江东豪族集齐三万余人前来石头城下,说是为他元澈助威,其实就是武力逼迫。大魏太子三万军队攻城尚要斟酌,两大魏国军阀隔岸观火坐地起价,这三万人如果和石头城里的陆归里应外合,大魏太子即刻尸首无存。而且此时此刻,吴王陆振是在外面的,混乱之中,魏军未必能将其控制住。且江东豪族也未必会在乎陆振的生死,如果元澈不能许诺不屠城、对江东子弟从宽处理,那么牺牲一个老吴王来换族人的性命,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压力。如此一来,元澈自己似乎才是最输不起的那个,他只有一个选择。 不过江东豪族既然选择坐下来谈,那么显然是不愿看到兵戎相向的局面。即便是杀掉魏国太子换出宗族子弟,他们还是要面对剩下的魏军铁骑,以及魏国不惜一切代价血屠江南的最后清算。 虽然内心对这些门阀的嘴脸恨之入骨,元澈依旧淡淡一笑:“请沈郎放心,不管是吴王与夫人还是江东子弟,今日不会血祭石头城下。不过依此看,沈郎似乎对旧主颇为顾念啊。” 然而这一句话似乎并未刺到沈彦之,只见他敛衽微笑,目光柔和,两片薄唇有如刀削:“殿下,我吴兴沈氏虽出身南夷之地,却也以经术传家,是孔孟教化内的人,怎不知君臣纲常、父子伦理。但无论是君是臣,江东子弟,皆我兄弟,自不忍视其死而旁观。若因此以新君见疏,吾辈宁愿不求富贵,但求兄弟姊妹平安团圆。” 好一张利嘴,元澈不禁打量起眼前这位沈彦之。自不忍视其死而旁观。相比于江东宗族沆瀣一气,如今两位站干岸儿、出身于魏国门阀的悍将,似乎更加的面目可憎。这句话实在颇具讽刺之意、劝诫之意,乃至于威胁之意。 “沈郎高义。”元澈十分心口不一地击掌而赞,“那便请沈郎率部曲列阵于石头城南门,共向陆归发难。孤也会书信一封,命人射箭于城上,告知江东子弟,令其心安。” 即便是战斗力不能与魏军相抗衡,但毕竟是三万部曲。沈彦之明白这位大魏太子的谨慎,反正这场仗是打不起来的,在哪里列阵都无所谓,于是道:“谨遵殿下之命。” 一场谈判于帐内结束,元澈与沈彦之等鱼贯而出。走在元澈身后,沈彦之与陆振不约而同的目光相对,继而双方各展一丝了然的微笑。 哪有什么君臣之义,不过是各家利益。 两方各自列阵,翘首以待。 沉重的城门终于在一片血色的朝霞中缓缓打开,一名吴国士兵从城内策马而出,而后大门随即关上。
第13章 迷局 那名吴国士兵骑马狂奔,距离魏军还有一射之地时,第一排的弓兵已搭箭列阵。诈降设伏乃战争常见伎俩,即便是面对一个传令的小兵,元澈麾下的人亦保持着一贯的谨慎。 这名吴国士兵见此也十分知趣,勒马停下后,一一解下背弓与佩刀,然后慢慢靠近。 “来者何人?”魏军一名都尉上前问话。 “末将乃世子亲随,有要事向贵国太子陈情。” 元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名士兵身上的铠甲比普通吴军的铠甲要稍稍精致了一些,脸上也没有黄滞之色。普通人户不常食肉,经年累月劳作,因此面色发黄。这个人应该出身于富裕之家,托了关系入世子麾下,亦或是陆家自小培养的仆从,倒是很符合他所说的身份。 另外,元澈注意到士兵身上已有多处伤口,握剑的虎口尚有血渍,知道城内或有军变,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于是元澈马上让都尉放行。 那名士兵近前,施了一个军礼,情急道:“启禀殿下,劝降信世子已经收到,正打算出城投降,却不料城内军变。这些人一定要世子的人头,杀红了眼,世子只得暂时撤回营中。如今攻打大营者人数尚不确定,末将与几名兄弟拼死杀出,打开城门,特向殿下求援。” 元澈还在犹豫,只见那士兵连连磕头,言语中已闻哭泣之声:“还望殿下速派救兵,若出了差池便来不及了!” 此时,一人从阵中策马而出,众人纷纷让路。那人骑一匹白色骏马,头戴凤翅盔,精铠凿以龙串云纹,披膊以吞兽装饰,手中持一支绿沉枪而非马槊。头盔掩去了他眉眼的轮廓与鼻梁,但依旧不难看出他有一张比北人要精致小巧的脸,至于眉目,大抵也是清秀的。 “殿下,依末将浅见,这传令兵出城之后,城门依旧关闭,可见对方依旧有所防备。为求稳妥,还应等城内战火消弭,陆归亲自负荆请降,方为上策。” 那名吴兵听完,怒目圆睁,斥道:“并非我们世子心有防备。昨日城内有好几支缚着字条的箭矢落入,上面分明写着取陆归首级者,封万户侯。如今你们又让吴王临城劝降,前后两幅面孔,我们世子自然难以相信。若打开城门,你们带人杀进来,岂不要完蛋。还是世子早年曾听会稽郡主说过,大魏太子人品贵重,可堪托付,这才让末将出城求援。” 忽略掉最后一句意外得来的评价,元澈直抓重点:“有人射箭送了这些字条进去?”元澈皱眉,而后看向旁边的白马将军,“苏瀛,可是你的人?” 此时陆振亦不由得侧目关注。他方才听这位白马将军说话,带有吴地口音,当是南人。原来他还是荆州这一方重镇的掌门人,以南人之资身居如此要位,可见此人才具非常。 苏瀛情急道:“末将怎敢擅作主张。若做出此举,那陆归必然誓死不降,死守石头,这样只会对殿下更加不利。” 的确,以他与苏瀛目前所面临的的局面,自然尽量避战。苏瀛没有理由这么做。反倒是蒋弘济与周鸣锋两人,更希望看到陆归与他相争,两败俱伤,自己坐地起价。 这时苏瀛道:“殿下,不如请末将带人入城。若果真如这位兵士所说,大营周围应该还有巷战,很是危险。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待末将扫清石头,捆了陆归,殿下再入城也不迟。” “好。将军需要多少人?” 苏瀛勒马转身,笃定道:“一千人足矣。若陆归真降,一兵不费,若是诈降,就是一万人也要死在里面。” 清扫内城并未花去太多时间,石头城内的残存的吴军也并未做过多的反抗。更有许多江东豪族子弟早就在城内观望,等着外面的部曲前来接应。元澈自然遵守诺言,不屠城,不问罪,大部分人也都由各家领回,只有少数高级将领被带回台城。 然而当苏瀛带着陆归已经出逃的消息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元澈当场震怒,拔剑出鞘。他的剑锋先指向了苏瀛,因为他觉得如果苏瀛救援及时,应该不会出现陆归出逃的局面,但苏瀛亦是他日后的重要倚仗。他不忍让君臣于此时生出任何嫌隙,于是剑锋一转又指向了身后的陆振。 陆振先是面目惊惶,而后重重跪地,泪如雨下,喃喃道:“天命如此……天命如此。” 见此情景,旁边的魏钰庭尚还清醒,连忙扑向元澈,按住了他手中的剑,劝解道:“殿下,城中忽然兵变,陆归身为主将,必然深有疑虑,弃众而逃,也是情理之中。方才冯将军也去看过了,陆归亲卫死伤甚众,可见有过一番恶斗。如今陆归既逃,殿下应尽快封锁渡口。至于城内的字条,殿下可命人悄悄查起,实在不宜惊动吴宫的人。” 元澈听完魏钰庭所言,也渐渐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收起剑对陆振道:“孤失态了,老吴王莫怪。” 话音刚落,只听帐外有一人笑语:“好金贵的一个世子,竟折上了两百条人命。” 众人不知谁竟如此放肆,只见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径直走入帐内。他身着一身绫绢襕袍,青蓝丝线绣着云烟缥缈的山峦,袖缘处用金线掺了素色彩线绣着各色兰蕙仙草,即便是在没有火烛的帐内,也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而年轻人的一双桃花目,左右顾盼了一眼,笑容更盛:“走之前从吴王宫里拿来的,倒还合身。皇兄若喜欢,臣弟把地方告诉皇兄。” 元澈见了他,皱眉长叹了一口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元洸,军中容不得你胡闹。” 元洸并不理会,看了一眼元澈身后的吴王陆振,施礼道:“临行前未曾作别,老吴王莫怪。” 说完又看了看苏瀛,但没有理会,直接走到沈彦之的旁边,道:“听闻沈兄明年要与老吴王次女怀宁县主完婚,不知原来记在皇室名下的聘礼还要不要的回来,听说那些产业价值不菲。” 沈彦之倒是自若:“沈家娶县主之意诚诚,区区田亩山泽,怎会为钱帛首鼠两端,出尔反尔,逼人退婚呢?” 元洸对此不过一笑:“沈郎言辞锋利,不减当年。” 元澈对于这位放荡不羁的皇弟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元洸,你怎么还不动身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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