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忽然笑出了声:“你指桑骂槐些什么,朕知道你比陈灿资历久些。朕也升你为正监不就得了。” “那奴婢便叩谢天恩了。”刘炳趁着魏帝还没有收回成命,赶紧行了个大礼。旁边的陈灿尴尬的撇了撇嘴。 刘炳并不管他,依旧道:“原是奴婢糊涂,升迁本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早知道,奴婢就开口求了。” 魏帝似是想起了些什么,道:“那朕便再多一句话,杜少恭有些年岁了,转为太子洗马,清闲清闲吧。詹事一职便由魏钰庭补缺。” 此时已有负责拟令的官员领了旨意,魏帝看完元澈的书信,拆开了压在下面的一封邸报。邸报皆由绣衣御史密奏,魏帝读完,先是皱眉。虽然自己有斟酌过元洸与陆氏婚事再议,但并未让太子代问。或许太子亦出于对弟弟的回护,这一次的越俎代庖,倒是无伤大雅。魏帝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邸报中所写陆氏的答语,以及绣衣御史偷偷誊抄的退婚答表时,魏帝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陆氏这一番话说的极为漂亮,可以说是以降国身份应对的最好答卷。在天下人面前,陆氏一族通情达理,有信有义。而在他看来,更是表明了一种态度,陆家对魏国毫无芥蒂,即便受些委屈,也不会轻易撕破脸皮的。 若这封答表正式上奏,那么长安的各个势力都会收到这样一个表态,陆家有自己的政治原则,亦有自己的处事底线。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陆家竟能抢占先机,借由退婚一事率先发声,传达出自己的政治诉求,不可谓不高明。 到底是江东豪族里杀出来的,身处绝境方见底色。想至此处,魏帝忽然觉得若真要退这门婚事,反倒可惜了。再加上陆衍之死确实有损魏国信誉,自己确实不应对陆家有任何贬损了,反倒应该加以褒奖抚慰。 于是魏帝转头问旁边的陈灿:“如今那些旧国遗族可都还安分么?” 陈灿小心翼翼对答道:“段氏鲜卑族、氐族、贺兰部经离散部众后,居住京畿周边,不过是为些牛羊田地争吵,倒也不敢有什么动作。燕国的慕容氏自从前燕主慕容放及其子先后故去,本家已经不在,旁支人丁稀少。赵国姜氏、鲁国冯氏、韩国张氏现居长安,姜氏如今得势,少不得跋扈一些。齐国俞氏……”陈灿不知为何魏帝今日问起这些事,因俞家的境况稍有些不同,拿捏言辞之际,一时语噎。 “回陛下,齐国俞氏曾因牵涉先帝乳母家侵占临淄皇陵用地一案,所有男丁皆已被诛,其年幼子女皆充没为宫役,大多也在长安。”刘炳回答的行云流水,站在旁边的陈灿不由暗惊,后背上的汗珠划在脊上,冰凉刺骨,犹如刀割。 魏帝听罢,不由得抬起头来多看了刘炳几眼。 刘炳曾服侍过先帝,自己不过是看在他以往对先帝的忠心,才让刘炳以内侍副监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正监还是选择了打小服侍自己的陈灿。刘炳一向小心翼翼,从不做任何越矩的事情,整天低头哈腰,连话也不敢多一句。 刘炳越是如此,他越是懒得搭理,索性丢给他一个副职。一是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要知道宁静淡泊的代价是仰人鼻息,二来,跑腿传话这种事交给一个先帝老忠奴去做反而比权重势大的心腹要来的踏实。如今看来,这个老忠奴也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如此殷勤地接话,如同小孩子一般努力地向长辈示好。 想到这里,魏帝心中略有一丝畅快,索性起了身,看了看刘炳身后奉上来的东西。 吴国刚被灭,阖宫查抄,自然拿不出太好的礼物。前吴主和夫人所献在礼单上皆有注明,因东西繁多,只挑了几样呈到御前。剩下的就是那些世子、郡主们的礼物。真金川扇、银镶象牙箸、闽中佛手、贡米贡燕,都颇见心意。其余诸物,第一眼看上去还算尚可,细看就有些差强人意。尤其是最远处盘子拖着的一对银镶白玉镯子,玉的成色原不是很好,且非金镶,镂花样式也是几年前时兴的双雁卷草,内宫女眷早就看嫌烦了,富贾之家只怕都不屑于戴。 魏帝笑了笑,道:“倒是难为他们了。都送到陆昭仪处由她挑选便可,贵重与否是其次,心意最重要,只当解昭仪思乡之情。” 刘炳附和道:“陛下用心良苦。陛下若要解昭仪思乡之情,不如借这个当口把陆家的人迁到长安。陛下平定赵国时,将赵国姜氏一族悉数迁入长安,才使平原民变半月之内平复。陛下的这些举措,朝野无不称赞。如今吴国刚降,留在建邺,只怕一些残留的势力会搅得江左不安。陛下何不效仿前法,防患于未然?若楚蜀等国见陛下仁德,又何愁归心不生?” 魏帝笑容微展道:“那就依前赵保国公故事,只赐嘉号无封地,封前吴王陆振为靖国公,出任京兆尹,迁居长安。” 拟诏,备案,发书,将作大臣斟酌敕造国公府之事,太常、大行令着手册封仪式的准备。一时间,宣室殿的人往来不绝。刘炳带着一众内侍走出了宣室殿的大门,看也不看陈灿一眼,仿佛对他已经并不十分在意了。他很清楚,长安城内的势力更迭就如同这来往的人一样,如浪如潮,永不停歇。
第18章 阴雨 次日元澈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因往长安的奏本均已发出,这几日除却几个州郡相继请降,并无其他事务。他信步沿着抄手回廊转了一圈,南国冬暖,再大的雪隔夜便化,见无雪景可以赏玩,遂回到暖阁中命人传了早饭。 周恢在旁侍奉,先盛了煿金煮玉粥予他,又拣了干蒸鸭、煨木耳、香蕈置以青瓷小碟之上,供以佐粥。 元澈用了一勺粥,冬笋和面拖油煎过,色泽金黄,甘脆可爱。他心中喜欢,一连吃了多半碗,方想起什么,问周恢道:“五皇子昨日仍在宫内歇下了?” 周恢回话:“回殿下,魏主簿昨日便将新的文牒送过去了,又着人拨了卤簿。五皇子夜里便出发了,倒也没耽搁。” 元澈点点头:“五皇子出质有功,回京的排场必要妥当,莫要引起物议才好。先前是孤疏忽了,魏主簿陪着孤熬了这一宿,竟还强撑着为孤周全,委实辛苦。”元澈想了想,下令道,“你捡几样点心,亲自给魏主簿送过去,让他下午歇半日,不必在公署祗应了。” 待周恢领命去了魏钰庭处,元澈回内室换了身衣服,待出门时,已是一身紫绸襕袍,金冠玉带,外披一身羊绒里子的玄色鹤氅。他身材极高,迎风而行时,衣袂翻飞,却非瘦弱的谪仙之态,而是如玉山将倾,迫而临之,颇有堂堂廪廪之感。 “去重华殿。” 重华殿原本是吴宫西南最华美之所在,但两年前经历一场大火,大殿内外多有损毁。经过一番修葺之后,外面已是亮丽一新,朱甍画栋,飞宇承霓,不逊于先前,但殿宇内却早已不复往日光景。 宫档原有记载,重华殿内大柱及窗棂皆黑漆错金,更有数百样精美玩器。而元澈步入重华殿时只见得数样制式简单的床榻桌案,珠帘帐幔与寻常富庶之家无异。不远处,几名侍女正在蹲在数只大箱子前,将里面存放的东西一一过目检查,却不过是一些半旧的素色褙子,几件罗衣,绸罗、绉纱帕子各几方。 冯让忖了元澈的脸色,便让这些人在殿外等候。 元澈将殿内上下瞧了一回,瞅见睡榻里的小木几案上放着一尊金鸭香炉,便打开细瞧。对冯让面上的尴尬之色视若无睹,他拾起香箸,又将里面的香灰拨弄了一番,方才开口:“找到些什么没有?” 冯让道:“回殿下,符契、文牒均不在此处。” 元澈对此结果毫不意外,陆昭没有泼天的本事接触到周鸣锋身边的人,符契八成还是在华林园内。至于文牒,若元洸所说属实,陆昭窃走,必然是用在了外逃的人身上,比如陆归。亦或是之前曾报过,但他当时并没有在意的那名陆昭贴身侍女和老吴王的贴身侍卫。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元澈也对发生的事掌握了个大概。 冯让试探问:“既已得知有人假借五皇子的文牒出逃,殿下可要传令封锁渡口关隘?” 殿外响起了一声闷雷。 元澈抬头看着上方高耸的斗拱重栾,没有了描金彩绘,朱丹画碧,触不可及的穹顶如幽冥,如深渊,思之如惘,望之生寒。 元澈起身,抚了抚沾尘的衣摆,这才道:“南下余杭的路由咱们守着,京口重镇如今有蒋都督接手,也不必担心。若是陆归过大庾岭走赣江……呵。”元澈冷笑一声,“那里养不活军队,只当他徒留一条命罢了。” “华林园搜查的有结果了?”元澈问了一句,然而看冯让的神色便知道并未捞出什么东西,于是道,“那东西巴掌大,天泉池水又深,这不怪你。依孤看,倒是可以再去一趟铸铜厂。”说罢将怀中的那枚符契连同方帕,一齐丢给了冯让,“嘴紧着些,他们的耳报神可厉害着呢。” 冯让看了看手中的符契,立马会意,再抬头时,只见元澈已经出了重华殿,径直往泠雪轩去了。他抬头望望天上,只见浓云如墨,如排山倒海之势积压过来,只怕要有一场大雨了。 元澈行至半路,豆大的雨点便顷刻泻下。周恢不在,侍奉元澈的两个小内侍皆是新挑上来的,匆忙之下并不曾带伞或预备车舆。一时间两人一个去取伞,一个去传车驾,倒把元澈一人晾在廊下。 元澈并不懊恼,似是贪恋江南雨景,又兼路途不远,便独自一人继续往泠雪轩走。他心中有事,不知不觉,竟一股脑地走到了泠雪轩东边的暖阁。 因出战在外,在长安侍奉元澈的宫人处周恢以外都没有带来。元澈又不常在东暖阁,因而此处也无人侍奉。他推开门,湿了半透的衣衫经堂风一扑,只觉寒冷刺骨。好在暖阁里炉火正旺,元澈便坐在一张小杌子上烤了一回火,之后解下氅衣。 他取了银丝熏笼置于炉上,香箸、隔火俱是现成。随后又解下荷包,取出一枚白檀香,放在隔火片上。雨过天青色的皓纱帐从榻前解下,覆在熏笼上,最后将氅衣在隔纱上铺开。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熏衣的角度,生怕动作太大,让炉内的炭火灼伤衣物,与衣物下那层薄如蝉翼的皓纱。 等待的时候,元澈便从多宝阁随意寻了一卷书,斜靠在睡榻上翻阅。不知是室温太暖,抑或是阴雨天气总令人困倦,他没读几行便睡着了。梦中依稀感觉摇摇晃晃,似有江涛之声,又有船橹碰撞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元澈只听见有敲门的声音,他恍惚中问门外是谁,但并无人回答。只听那敲门声渐渐急促,船体摇晃的更加厉害,元澈忽觉失重,猛地醒来,敲门声依旧。他才发现是周恢一干人等在暖格外,一边敲门一边喊殿下。 元澈开了门,见周恢已是满头大汗,道:“孤不过是小睡一会儿,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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