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后两日休沐,我想送你归家。”元澈的手划过诏令的纸脊,隔了许久才道,“我并非孤身,你不必忧心。” 待他将文移一一阅过,最终道:“台中目前有我,若你有意军功授田,可以安定郡单设令立诏。” 自大魏以降,战争善后多以将民众直接编入军籍,设屯安置为主。如此,地方官员政绩得以彰显,人口又不如世族之手,且朝廷还可以借此机会掌握更多的人口与土地账目,简单明了,两全其美。只是如此,这些人也不免要世代为军,未免可怜。 然而政治本身并无感情可言,权衡利弊才是根本,设立军屯是元澈此时所能够选择的最佳方案。至于军功授田,单单安定一郡,对于他来说倒算不上什么侵害,他倒也乐意为陆昭的提议开个后门。 两人默契至此,已无再多言语,元澈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此时离日落尚早,遂笑道:“做戏做全套,我既替薛琰出了头,总不能不罚你。”旋即指了指书阁中一卷《诗经》,道,“你自己挑一卷来读吧,读够一个时辰,再送你出宫。” 陆昭走到阁前,观览品目,旋即抽出一卷《郑风》。 元澈不知陆昭目的,只觉得双颊微热,心中慌乱一阵后,不得不重新拿起一封诏令掩面而读,语气佯装不悦道:“郑声乱雅,陆侍中难道欲为郑声之恶?” 陆昭慢慢展开数卷,语气中颇有一分清正自辩的口吻:“孔子删诗,曾有郑恶之语。自后,桓王罢郑公王政,郑公不再朝天子,亦不为天子张目。周天子怒而发动战争,却三军尽拜,终为郑公麾下祝聃射中肩膀。岂不知天下大乱,始于郑恶之语?” 她说完,元澈亦想到数年前曾在她婢女安禾面前说此语,想必如今早已流传到她耳中,此时只觉得又气又笑,瞥了她一眼后,继续道:“陆侍中妙辞。既如此,便继续念罢。” 报了长久以来的言辞之仇,陆昭也索性脸皮厚了一回,温言诵读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凊扬婉兮。” 田野中的蔓草,上缀莹亮的露水,原本毫无铺陈,毫无晕染,仅仅如白描一般最普通的水墨画卷,却仅仅因那一句“有美一人”,便觉有清风生,明月照,千般文采,万种风流。 此时深红色的夕阳已至宫墙尽头,透过窗纱,投至檀郎谢女的面颊上,好似酡红,难以分辨。
第120章 水厄 杏园内的凉亭里已添了茶盏, 魏国时饮茶汤,尤其在汉化改制后,风靡不下北地酪浆。荆巴茶农采叶制饼, 以米水浆洗,制汤之前取出烧至赤红色, 再从器皿中捣成粉末。只是饮茶时, 北人多加葱、姜、橘皮、盐、奶等调味,以压水中的杂味,相比南人饮茶 追求苦仄回甘、冲雅清淡, 不喜欢的人多将其称之为“水厄”。 此时的元洸便颇有水厄临头之感,他的饮食习惯早已随出质时有所改变, 有时他真想去问一问同病相怜的陆冲,这碗茶汤他怎么能下的去口。 而跟随陆昭的女史在前往凉亭后, 原本在中书所发生的一切,也与茶汤一样, 经过葱姜调之后,宣之于女史之口时, 口味大变。 薛琰闻此事时行动拖延, 面见陆侍中后,对三辅粮草的态度格外坚决。陆侍中据理力争而不能,即便是隐言贺氏与薛氏一体之语, 对方也不为所动。最后太子至,以其尊位面斥陆侍中,驳回诏令, 又以墨污其裙。至于最后如何罚则, 女史并不知晓。 贺祎面色忽作惨白,汤盏在手中扣着, 发出清细的碰撞之声。调粮之事本身并不大,但若连系到崔谅的方镇、元洸以诸侯王的身份仍留在都中、太子在边境未定时忽然回朝,实在太容易引起各方遐思。再加上近日贺家与薛家的龃龉,层层叠叠,给人一种几乎酿成巨变之感。 身为贺家的族长,他诚然希望家族鼎力于关中,霸于朝堂,这是关乎利益的选择,更是关乎生存的选择。如今以贺家之高位,即便自己有心隐退,也必将遭受反噬。这样一个反噬的过程可能是数十年,也可能在一夜之间。因此他自居丞相以来,步步小心,必求稳妥。 然而在巨大的家族之荫下,也不乏个人在政治上的不同诉求。即便他如今身居丞相之位,乃家族利益之最重者,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家族所要捍卫的全部。门阀政治,自以宗族为重,但每个族人也是一个独立个体。如同艨艟巨舰,但巨舰周围亦不乏走舸小船。而以小船为中心,每个人所掌握的政治资源与人脉亦如同一具具桨橹,左右着小船前进的方向。 在艨艟巨舰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小船上的人便不会丢弃桨橹。艨艟巨舰的前行,也不能阻止小船们的微微偏离,或是割掉绳索,另觅方向。 保太后希望借崔谅、陆归之力,使元洸上位。元洸又依托保太后,欲联姻陆家,谋求自身的权力。他贺祎若真要全力阻止,如同强行砍掉连接这些走舸的绳索,夺取船家执掌于手的桨橹。 此时,贺祎忽然发现,保太后、陆家与元洸,早已浑然不觉形成一个联合,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自己的丞相府试图弥合关陇旧族的利益,暂抑崔谅与陆归,反而有所悖逆。保太后的化家为国,他的极力托底,其实都是为世族谋求更大的利益,只不过选择不同而已。他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人心又何其复杂。 贺祎不禁苦笑,心底也不免泛出一丝恐惧。以其玉面作为遮掩的毒龙早已盘在贺家这颗大树上,利爪将树干一分为二,冰冷的鳞片在将树皮寸刀寸刮。此时的自己,如同只身游入一片长满芦苇的寒塘,周身如被刀割,疼痛却早已在冰冷中麻木。 不能再让这条毒龙在长安搅风弄雨了。贺祎定了定心神,起身道:“太后,请容臣前往台中一趟。”中书署衙内发生的事情,应该另有隐情。不管太子的态度是怎样的,陆昭本人极有可能借此刺痛薛家,引发薛家对崔谅镇扶风一事的追责与抨击。届时朝中天悬地裂,他陆家借此机会,外有强兵,内涉机要,不知道要做出怎样一番事体来。 保太后原本便对薛家不喜,见此事贺祎都要亲自出面,而对方不过是个度支曹的小小长官,不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因道:“陆侍中奉职不利,我派个人过去,当面责问责问也就罢了。那薛琰又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亲自出面。” 贺祎心中也明了自己姑母的想法,坐看两家龃龉弥深,必要待薛琬出手之时,贺家才能出面打击,借此机会谋求进一步的跃迁。不光姑母如此,陆家想必亦是如此。但自己也不便明言相抗,转而换了一副口吻道:“陆侍中如今被太子强留在台中,多有不妥。现在天色已晚,两宫即将下钥,事态或顷刻有变,宜早做布置。” 陆昭入侍长乐宫,贺祎之所以会答应,无异于有着直接的借口将陆昭作为人质掌控在长乐宫内。但有了这一次事件,太子一方会不会出面反扣,有待商榷。自己如今有弟弟提供的宿卫,又有班剑围拱,宫城内也有不少亲信,想来从中枢署衙带出陆昭,并不困难。更重要的是,要赶紧从台中拿走一批以往涉及贺氏、且由丞相府与保太后提出的种种档案留底。这种时候,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借着太子领兵入驻京畿,坐朝持重的机会,一刀捅出,或直接泼一盆脏水,贺家立刻如坐针毡。 不过幸好如今临近旬休,大部分省臣皆在家中,这种瓜蔓追责的体力活暂时无法付诸实践。借此机会他必须亲自再去见一见薛琬,竭尽全力谋求联合。即便要易储,要宫变,也必须要等这件事情过去,太子远离长安后,才能付诸实施。 保太后思索片刻后,终于点头道:“好,你去吧。” 此时元洸忽然道:“太后,我与丞相通往。” “不可!” “不可!” 保太后与贺祎几乎异口同声。良久后,保太后对倩秀道:“带上护卫,送大王回清凉殿,去吧。” 倩秀应诺,与元洸同行出凉亭后,便已有百人具甲卫士赶来,前呼后拥而去。 保太后凝眉沉目,低声下令道:“今晚月色好,去请长公主一家。待其入宫后,宫城戒严,无令不可擅入。” 夜色下,倩秀小心翼翼地扶着元洸在护卫中前行,此时凝重的气氛,让她心中也产生了小小的恐惧。恐惧之外,也不乏将今日月下宴游的幻灭寄怨于那个台中生事的女侍中。“陆氏倨傲,引台臣不满,本来好好的家宴,当真是可惜了。还要闹得丞相和大王不得安生。” 话音刚落,倩秀忽觉手腕间一阵生疼,那枚五色丝绳以近乎暴力的方式被元洸扯了下来,在腕间留下一片惊目的红痕。然而对方的面色却未见一丝怒意,眉眼间的笑容仿佛暖风下的芍药花,愈绽愈艳。“倩秀姐姐失言了,今日小惩。” 倩秀闻言只觉心中大恸,尽管那笑容分外绚丽,此时在她看去,却如冰凌滴水一般的寒冷。她下意识地驻了一步,然而对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戍卫们黑压压地如潮水一般随他涌入清凉殿的大门。 她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她明白,她不过是保太后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当这颗棋子在主人的指尖弥留之际,却也曾感受过一丝温存。只是这一丝温存终究留不住,执子者杀伐决断,落子无悔。而她终将在这纵横的棋盘上困顿一生,等待属于别人的胜利,或是败亡。“婢子恭送大王。” 倩秀的声音遥遥,落在远行的元洸耳中,好似哭泣,然而他终究也没有再回头。他只有一双目,一颗心,容不得再给旁人,哪怕仅是一次回顾。 日西落,月东升,元洸抬起头,月是满月,分外圆全,如同他与母亲相守的最后一晚。局势至此,以陆昭之力,贺薛两家必如水火。高塔之尖,仅容一人站立,届时,必有一方倒台。这离他的所求所愿,更近了一步。只是此时,他真的高兴不起来,真的。 同一月色下,中书衙署内,元澈步入中庭,回首微笑道:“陆侍中,下次你我再见,只怕是司马门前了。” 贺祎从长乐宫出,此时已有班剑在御,然而他仍觉得心中惴惴。所谓班剑,看似威仪赫赫,其实外强中干。自前朝以降,所赐班剑皆为木制,绘以 文采,取装饰灿烂之义,真遇到危难时若想靠此保命,简直是天方夜谭。此时,一群数百人组成的甲卫与骑兵从离长乐宫门不远处的巷子里疾行而过,贺祎顿时大感不妙。 此时只见一人匆匆行来,乃是贺祎府中一名贵妾的兄长,有着鲜卑段氏血统的段华,段文升,如今在丞相府任职文学掾。 “文升怎得来此?”贺祎慌忙问道。 段华道:“御史大夫执令来我家,说得了密奏,要搜府。具体事宜却只字不说。卑职来见丞相,正是为此啊。”说完又指了指不远处深巷,“那些护卫,卑职来此时已有所打听,据说是从太子军中所调,急入未央宫。丞相,如今到底是何事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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