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显然未明白丞相与渤海王皆至与留宿禁中的关联,只听保太后继续道:“这几日你多入省中,观览卷宗,着实疲累。今日家宴不妨好好乐一乐,后两日放你休沐归家。”又问道,“听说你近日在看扶风马氏等人的卷宗?” 陆昭闻言低首回答:“扶风马氏生事于京畿,口出狂言,污谤太后家,近日又聚集乡人,多生事端。渤海王曾向臣言及此事,颇为担忧。臣认为宵小之辈如今作恶,往年也必有劣迹,想来乌台失察之处也是有的,不妨观览旧案,将此等人绳之以法,勿再为恶,便可避免伤及国本,伤及人心。” 贺氏丞相霸府,薛氏乌台首领,前者量材选任,重用亲信,后者闭塞言路,监察百官,可谓相辅相成,屹立不倒。扶风马氏虽然可怜,但高门世家哪有绝对干净的。朝堂之争,尔虞我诈,乡土之争,却凶残犹甚。部曲私兵兵刃相交,难免伤及无辜,从法理上讲,也可以扣上一个聚众为乱的罪名。 保太后闻言叹气道:“薛琬掌乌台年久,若真有此事怎能不知。我那侄儿终究也是太过懦弱,遇事犹豫不决,宁可自伤清名,也不愿使同乡深陷囹圄。” 陆昭内心冷冷听着保太后之语,懦弱的丞相便不会霸府,犹豫不决又何来今日贺氏之富贵。这和夸她是好孩子一样。 内司李真如安慰道:“太后言重了,丞相国之重臣,身份地位摆在那,又是日理万机,怎管得了这些事。” 陆昭亦附和道:“内司说得极是,这些琐事,便请太后交与晚辈们去处理吧,也算是历练。” 保太后其实心中很是明白,方才也不过是场面话,让陆昭自己提出来解决而已。毕竟贺家执政门户,乡土之争实在不方便直接介入。打着三公之尊的旗号,让贺家人亲自下乡撸袖子去测算田亩水井,拿着马槊去指挥打群架,实在是不像话。这种事本可以通过高门之间的运作来隐晦地解决,不过薛氏对此置之不理,也实在可恶。因此道:“既如此,你有何安排?” 陆昭道:“马晃等人失去立家之基,若不及时处置,各家联合,总是能闹到台中。不若加以安抚,分以土地。如今三辅动荡,不若将这些人迁出,分散至安定边境,分以田亩。” 保太后皱眉道:“强行迁出,只怕亦会有所怨望,各家不从。” 陆昭淡淡一笑:“马晃文武兼备,凉王入侵三辅,必有抗敌义举。不若让臣兄长以军功保举,如今朝廷也在为众将士议赏,大可将这些人授其田亩至边境,和军屯也就没什么两样。”后面的话便不必说了,以军功受赏,各家再无置喙之地,继而牵到安定边境上去。来年战乱,能活下几个都未可知。而这种事,也必要假以陆家这种新出门户之手来完成。 高门执政尊卑有序,新出门户进取获取权力的同时,必要牺牲一些清名作为交换。 保太后闻言道:“先暂定如此吧,只是军功授田之事,还要与丞相斟酌一二。” 陆昭为此虽有一石二鸟之意,却也知道军功授田这种动及各方利益的事情不可能一次完成。这次借此事旁敲侧击,先在主观上有所引导,一旦此议在丞相府被提及,必会波及中枢,届时她才有发力之地。“诺,臣谨遵太后言。” 正说话间,琳琅从殿外入内,报道:“回禀太后,丞相与渤海王已具在殿外等候,太后可允召见?”
第119章 不谦 此时离晚膳时间尚早, 保太后道:“这几日雨水多,殿里面又闷,潮气又重, 怪不舒服的,倒不如将宴席摆到杏园去。”而后转身对陆昭道, “将诏书与文移送到台中, 从汉中调配粮草入三辅之事,你要亲自盯紧。得批复后,换身衣服, 就过来吧。” 陆昭应命,待保太后出殿后, 便与几名女史与女尚书对诏命即办即发者加以贴封,又核对了几处送往台中的文移, 最后携了一名女史前往台中付送。 临近休沐之日,台中原本留守官员就少, 再加上王峤因有些受寒,在家中养病, 因此中书署衙内不过一二任事者而已。 “粮草之事如今暂不走治粟内史处了, 小薛公新任度支,侍中若要即办,去尚书台即可。”一名中书郎浏览过陆昭送来的诏命后, 说道。 小薛公是薛琬的胞弟薛琰,原为抚夷护军封征西将军拱卫京畿,但如今淳化县等地受损颇为严重, 也急需粮草, 为避免三辅地区各家私斗以至民生于不顾,魏帝又加其度支尚书一职, 总决粮草供应之事。薛琰其能不在薛琬之下,虽然职位离三公相去甚远,但大家仍愿称其一声小薛公。 陆昭闻言,双目微垂:“既如此,那我便让女史请小薛公走一趟吧。” “什么?”那中书郎闻言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虽然度支尚书仅仅是尚书台度支曹之长官,官位名望远逊于女侍中,但毕竟是薛琬的胞弟。 陆昭抚了抚蔽髻上的步摇,流金珠错,耀得室内一梁一栋仿佛都泛着光泽。她对女史道:“保太后今日要宴请丞相,此事涉及三辅粮草,务必要度支尚书及时回复,耽误不得,去传罢。” 见陆昭如此强势,那名中书郎也不再坚持。说实话,贺氏与薛氏的竞争,三公与三公的龃龉,终究不是他们这些卑微之职所能参与的。 此时陆昭倒也不怕背上清傲之名,毕竟是中书署衙,这件事再怎么传也必会控制在王峤手里。太子回朝,原本的贺薛之争必然要暂时压下。此时,她做的这件事舆论上反而不必发酵,波澜不惊的暗流涌动,才是最震慑人心的针锋相对。真心实意地用丞相之威,举重若轻地恶心恶心这位小薛公,离间分化,便已经足够实在。 过了许久后,薛琰才款款而来。其实这段时间内,足够陆昭在尚书台一来一回,不过此时陆昭根本不担心薛琰来得慢,反倒是越慢越好。 薛琰入内,环顾左右,他本以为陆昭傲慢,要当众给他难堪,但见周围已无闲杂人等,到无甚恶意,心中不免疑惑。 见陆昭已起身相迎,他拱手道:“女侍中传令,不知有何教我?” 陆昭笑容平和,且双手将文移奉上,道:“三辅粮草事宜,相府与太后已有决断,还要请尚书批过。如今丞相在保太后处,明日旬休,还请尚书速断。” 薛琰接过,浏览一番,而后忽然皱眉。诏令所拟,乃调汉中粮草五十万斛散于三辅,其中以扶风所得为最,抚夷护军府所得最末之。薛琰道:“今日不可,需容我回台中商榷。” 陆昭亦不示弱,道:“尚书何疑,不妨明言?” 薛琰被陆昭一个女官呼来喝去,心中已大有不满。如今抚夷护军府乃自己所掌,淳化等县受损颇多,急需粮草,但此番调动根本不足以支撑护军府周转。若仅仅如此,他倒可以坐下来和陆昭拢谈一番。但当他看到扶风所得粮草数额之巨时,心中不由得疑窦大生。 即便心有所虑,薛琰到底也居省台数年,言语仍然含蓄:“如今战事频生,各地皆缺粮草,调配具体数额,还要有待商榷。扶风一处,驻扎军旅,所涉数额太大,某却有些难以决断,还要请明长官,或商讨于禁中。不过,女侍中若今日定要如此,不如先回长乐宫请示,可否将此数额削减至半。如此,某也能为女侍中行个方便,为太后解忧。” 薛琰太清楚扶风那里驻扎着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安居京畿,即便薛家与贺家仍有联合,但也不免要往人心之最黑暗处想象。引外镇力量入驻长安,发动宫变,到时候会不会借此机会把薛氏也一扫干净,光是想想便已为之胆寒。这一议他是万万不能批的。 陆昭当然明白。其实这份诏令在提议之初,丞相也有疑,是否要削减一些,以避免尚书台有所猜忌。但今日她听闻保太后已为陆冲拿下渤海王文学一职时,便对保太后的想法有了确定——保太后已决意易储。 既然如此,她也不妨添一把干柴。维持原议,令粮草悉数倾于扶风,营造贺氏与崔氏已决意联手的错觉。一旦薛氏有所警觉,那么贺祎只能把引崔谅入局付诸实施,从而走向彻底打压薛氏,并易储政变唯一一条路。这是保太后与丞相政见的唯一不同之处,而她便要利用这一点,下一杀招。 陆昭看了薛琰一眼,目光恍若不解:“丞相与御史彼此俱为表里,尚书真要执意于此么?”见薛琰仍然无动于衷,陆昭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那便请尚书批回,我回长乐宫,也算有了交待。待再议定,送与尚书。” 薛琰有些犹豫,直接批回无疑于真的翻脸,这件事事关家族核心利益,非自己一言能决之。然而他刚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便见一抹朱袍玉带步入署衙中,回身而视后,连忙跪地叩首:“臣参见太子殿下。” 陆昭有些诧异,然而依旧行了礼。 元澈微微一笑,向薛琰抬了抬手道:“薛尚书请起。”之后转头冷了冷脸,然后向陆昭道,“陆侍中冲撞台臣,先继续跪一会儿吧。” 他不再多言,回手取了诏令来看,冷笑一声,道:“此议何须犹豫。”说完直接从案上取笔,批了否,未等墨迹干透,便甩至陆昭膝下,墨渍直接印在了襦裙上。 元澈撇过头,对弄脏了她的裙子,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然而面对薛琰,他便转为寻常颜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薛尚书之忧,亦是孤之忧。孤必为你出一口恶气。尚书先回家中罢。” 此时,元澈仍未下达对陆昭的处置。陆昭身边的女史跪地道:“殿下,今日保太后设宴,令陆侍中出席,实在耽误不得,还望……” “怎么,整个尚书台都要为你们陆侍中让路不成?”元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将女史无情打断,之后指了指那封被批回的诏命,“拿着它回去复命。” 待女史退下之后,署衙里终于再无旁人。他慢慢踱步到她身前,银朱流水般的袖缘挽了挽她的臂膊:“起来吧,别装了。” 被元澈的手一力揽起的陆昭,不由得抬起头,或许是太久未曾正视他的容貌,浅薄的夕阳下,他身材更显颀长,面容如寄于云霄之间,挥袖而招便有凌虚之态。他自然地挽着她,走到书案前,自己坐下,有意无意地翻看着文移。 “陆侍中今日怎不似以往谦和。”元澈笑容浅淡,“如今要大开杀戒了?” 陆昭垂眸,语气中亦不辩心思:“所谓谦和,无非是减阻于道中。但若要攀登高岸,前必有崎岖险阻,后必有惊涛巨浪,倒不必执谦以仄步。” “殿下何故只身至此?台中,两宫,如今并不安全。”陆昭心中有些疑虑,如今兵事千钧一发,南北军俱不在太子之手,连贺祎入台省都要找班剑宿卫以保安全。太子国之储君,孤身在台城行走,实在不妥。陆昭还是想提醒一下元澈,以她所掌握的信息,保太后是有易储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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