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曾变过?”叶叙川佯作讶异。 是可忍孰不可忍,烟年目不斜视,满脸正气,狠狠拉上了叶叙川半穿不穿的衣裳:“你至少把衣裳穿好吧,妖妖调调的,哪有外戚头子的样儿!” 叶叙川低声一笑,慢条斯理理好衣袍。 “看来此计对你并不奏效。” 烟年不语。 若是她诚实承认此计奏效,他定又要蹬鼻子上脸,于是烟年只含糊一句:“我又不爱看男子身躯。” “哦?” “……你这是什么表情。” 见叶叙川似笑非笑,就知道他半个字都没信。 自己当年和他翻云覆雨那么多回,生理的反应无法作伪,是否青睐对方的身体,是决计骗不过枕边人的。 好在叶叙川无意逼她承认,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道:“今日你来寻我,是嫌我手伸得太长,处处摆布你,对么?” 烟年白他一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叶叙川笑纳她的夸奖。 “年年,我知晓你不喜束缚,我即将返回汴京,总有几事割舍不下,不安排妥当,我无法安心放你走。” 烟年颔首。 这也正是她的来意,他们两人撕扯了好几回合,差不多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牌,也该签个停战盟约了。 她道:“你说来听听,都是何事?” “最要紧的自是你的安危。” “你不是已派来侍卫了吗?” 叶叙川耐心问道:“她们听命于何人?” 烟年只觉莫名其妙:“当然是我,你已把她们的契书都交予我了。” “那他们的工钱又是谁给发?家眷又由何人照料?” 烟年愣住。 叶叙川摇头叹道:“……工钱是我发,家眷也是由我在照料,年年,所以即使我把她们的契书都转给了你,她们依旧只听命于我。” 烟年道:“……养她们应当挺贵的,不如你把这几位姐姐撤回去吧,我用不起。” “所以我给你在汴京置了一些产业,出的孳息恰好够你花用,当作是对你这些年的赔偿,”他顿了顿,终究不慎露出一条缺德的狐狸尾巴:“威逼利诱,以诚相待,方为用人之道,你的细作营连这个都没教你?” “行了行了,细作营都已被你一把火烧了,你还埋汰人家,缺不缺德啊你?”烟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同我耍心眼,若是真心要补偿,就拿辽阳府的产业赔我。” 叶叙川沉吟:“辽阳府屋价太低,管账的算过,一样的产业置换了来,足有一条街那么多,不好打理。” 烟年:…… 她算是看明白了,即使把这老狐狸按在棺材里,他还是能找到拿捏她的法子。 “不过也不是办不成,我明日就派张化先去寻牙人,”叶叙川气定神闲道:“今后要记得,只有完全捏在手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切莫要如此轻易地受旁人馈赠。” “你怎地忽然说起这个?” 叶叙川一哂:“这世间万事运转的道理,细作营不教你,那只能由我多教你些,不然我实在不安心。” 谈及正事,叶叙川一改柔弱作派,眼中慵懒褪尽,全化作审视与度量。 这就对了,烟年想,这才是她熟悉的叶叙川,这个男人可以偶尔展现一下脆弱,但脆弱绝不是他的本色,他是一个精于计算、却懒于计较的,足够成熟的男人。 破天荒地,她没有严词拒绝,而是望着天花板沉默了半晌。 然后道:“我知道了,谢谢。” “除此之外,你还有何事要叮嘱我?” 叶叙川薄唇微掀,只用了一句话,就令烟年全部动容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不管你去了天涯还是海角,今后每月都必须给我寄信,随信附上你觉得有趣的信物,一封都不能少。” * “你说什么?”烟年以为自己上楼姿势错了:“你算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每月给你去信?还要给你寄物产?” “此话有趣,我是你夫君。” 叶叙川十分淡定,长而柔顺的鬓发垂落,在他下颌角处打出淡淡的阴影。 人一旦脸尖了,就易显出一股子精明算计的劲儿,像只活成了精的狐狸,用碧莹莹的眼观察猎物一举一动。 “我们过了三书六礼,拜了天地入过洞房,我不是你夫君又是谁?” “有趣,杜烟年拜的堂和我杜观音有什么关系。”烟年道:“你提点我用人之道,我不反感,但你动辄提这种乌七八糟的要求,到底是何居心?有婚盟是吧,和离,咱们现在就和离。” 叶叙川笑吟吟道:“你且别急,你瞧我因你受了一身的伤,看模样压根活不了几年,那问题便来了,我们若是夫妻的话,我百年之后,产业由何人继承?” “我?” “你百年之后呢?” “……珠珠?” 烟年猛地反应过来,陷入沉思。 “叶氏的产业多半要给太后娘娘继承,但我的私产数量也足够花用了,田庄五座,汴京铺面十方,宅院六座,别业三片,真定府那儿似乎还有……” “不必说了。”烟年狠狠抿了抿唇。 “和离吗?”叶叙川笑得越发胜券在握:“此事还是该听从你的意见。” 和离?和离个屁。 烟年对他理直气壮地伸出手:“婚书也给我一份,免得你赖账。” “信呢?” “……我写。” 她也不想为五斗米折腰的,但是……他给得太多了。 叶叙川笑着一拍她的手心,温和道:“好,你要记着,做事应深思熟虑才是,莫要为了一时意气,放弃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个道理。” * 针对字数和通信渠道问题,两人又开展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等到达成共识时,窗外夜幕已悄悄降临。 烟年一惊:“那么晚了么?我该回去了。” “不急。” 他挽袖点起灯炷,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放在烟年手中。 烟年拎起来打量一番,钥匙的模样简洁大方,凝结斑斑铁锈,自有一股古朴的气韵。 叶叙川答道:“除却叶氏祖宅外,我在真定府另有一处宅子,年少时,我打马从那宅前过,见衰败的门庭里,一棵海棠花开得正好,心念一动便买下了它,想必是冥冥之中机缘巧合,让我于许多年后,在一株开得同样好的海棠树下遇见了你。” “……等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约五年后,我会离开汴京,到真定府安度此生,用你的话来说,大约就是——金盆洗手。” “你游历四海行商,若是得空路过我的宅子门前,便进来坐坐,我给你煎茶煮水,当然,如果你有兴致,也可以入卧房做些旁的有趣之事。” 烟年怔忡望向他。 映云光暂隐,隔树花如缀,一窗之隔的厢房之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照叶叙川新置换的纱帘,在他脸上打出温情脉脉的暖光,他凤眼含笑,也不言语,就这样静静凝视着她,俗世间最撩人的情郎也莫过于此。 真造孽,烟年心烦意乱,为何上苍偏要赏恶人一套好皮囊?多影响判断啊! “倘若我不来呢?”她问道。 叶叙川仍是笑,一言不发。 有些东西,一旦说穿,就失去了朦胧暧昧的意蕴。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过往情仇,强行绑在一起,对烟年来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他们之间想要求一个好的结局,注定需要他来舍弃一些东西。 当一对眷侣情意尚存,却行至陌路时,或许最后一个可用的计策就是——置死地而后生。 叶叙川是弄权的天才,自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所以他挣扎、度量过后,选择在雪地里拿命来赌烟年心软,确认过她待自己确实与从前不同了之后,理智而决然地放了手。 但他毕竟是狡猾、聪慧的叶叙川,他有他的不甘与筹谋,一面放手,一面悄悄地埋下今后相逢的种子。 虽然几封信件不足以慰相思,但总比断绝一切关系来得好些,一纸婚书在手,让她不会选择另嫁他人,有书信连牵着天各一方的旧日爱侣,或许偶尔,烟年大发慈悲,会允准他来瞧瞧她。 而他会坐在开满海棠花的院子里,一日一日地等她回心转意。 烟年问了个极有趣的问题:倘若她不来呢? 对啊,谁又能保证她一定会回头呢? 他可以用尽手段,揪出万千情丝中最缠绵的那根,无限接近他想要的结果,但面对感情之事,无人能算无遗策。 可他似乎并不太在乎结局如何。 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也好,从此再不相见也罢,其实那夜在雪山之中,当他看到烟年大步向他跑来,终于愿意把她的心软施舍给他一分时,他便已经满足了。 * 烟年回到自家时,李大娘正在院中,指挥新来的小侍女捣衣,珠珠白天睡过一觉,现在精神正好,眉飞色舞地和小伙伴讲述她的大冒险,和她那个神秘兮兮的小姨夫。 “我小姨夫很厉害,”珠珠比划着小手,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叮当当响:“他就这样一挥手,屋子里出来好多阿叔阿伯,然后他又这么一挥手,这些人就开始给珠珠拍手唱歌。”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唱得很难听。” 小伙伴们纷纷震惊:“真的吗?他是不是放羊的啊?为什么那么多人听他的话?” 珠珠卡壳:“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别人叫他枢相。” “枢相是什么?”“没听说过……” “问杜姨姨,杜姨姨一定知道!”为首的小孩儿叫嚷起来。 路人烟年无辜被拉入儿童讨论会。 在许多双期许的大眼睛前,她如坐针毡,磕磕巴巴地形容她死鬼前夫的工作:“就是……呃……禁军的头子?” “哇——” 小孩儿再次发问:“禁军是什么?” 烟年只觉一言难尽。 沈州好在民风淳朴,轻松自在,但未免太淳朴了一点,小孩儿大了,连衙门里坐着什么官儿,司掌何事都不知道,确实眼界太低,大为不妥。 还是应该送珠珠去东京辽阳府读书,涨涨见识。 早在被叶叙川逮走之前,她先前就已看好一位辽阳府的文墨大家,那大家生性豁达,有教无类,只要孩子资质好,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他照收不误,上回带珠珠去辽阳府,就是去走礼拜访他,看看是否能送珠珠去他的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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