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水润润的一张小脸, 被阵风猎猎吹得发干, 她眯起眼,正要将帏帘放下,隔着沙尘, 远远看到都城门口, 似乎隐约现着一队迎接列阵。 最前, 站着有一身高马大、身材颇为壮硕的西渝男子,见了他们,他豪放一笑, 几步上前热情与二哥打了招呼。 宁芙能听动静, 赶紧将帏帘外敞的缝隙刻意收小,见那人与二哥互相搂肩, 一派极为熟络之态, 又两人言语寒暄, 这才勉强辨得这位生面孔的身份, 应就是鲜楽姑父的胞弟,鲜潍。 芷姑姑只比她大四岁,和二哥甚至为同龄,而这位西渝叶护,分明也比二哥大不了多少,故而几人名义上虽为姑侄,但相处起来因年龄相仿,并没那么多尊长约束。 尤其,西渝人性情豪爽,向来不拘繁礼教束,二哥若真依礼唤其一声姻叔父,他大概会先不自在地跳了脚。 进了汗庭,穹庐毡帐内明火通亮,宁芙随二哥向前端礼一拜,鲜楽可汗威严坐于王椅之上,挥手示意两人平身。 宁桀十分从容,可宁芙还是如从前那般,见了姑父便忍不住想低头避目。 她心里怕他,哪儿敢直视…… 鲜楽是一副少见的凶戾面相,加之眉峰上裂出一道疤,显出的断眉更衬他的难以接近,仿佛一句话不如他的意,倾刻间便能被拉去断头台。 宁芙受刑一般,忍着他垂落的目光。 片刻后,他随和开口。 “你们一路奔波实在辛苦,饭菜在后面已经备好了,有话不如明日再说,快去你们姑姑那儿用餐吧,她今日已经念叨你们一整天了。” 闻言,宁桀却只示意她走,显然有稍留之意。 宁芙大概猜出二哥想问什么,于是会意地主动避过,欠身后随着领路的婢女去了内闱,同时更是不由松了口气。 到了雍芳阁。 绕过屏风,见一体态妖娆又丰腴的美人,此刻正侧身慵懒地撑倚在贵妃榻上小憩,她大概睡得很浅,闻听动静,便猜想到一般立刻惊喜抬眼,面上激动之情一时溢于言表。 “姑姑!”宁芙加快脚步。 宁芷同样欢喜着提裙奔过,两人相面,她抬手搭在宁芙肩上,左右仔细瞧看,“芙儿真真是出落得愈发漂亮,就是……太瘦了些。” 说着,直接往她腰上掐,也不避讳丫头们还在。 宁芙羞涩嘤咛,避着她的手,哼声揶揄,“姑姑,怎么几年不见,你倒是不正经了许多。” 说着,她表情微不自然,眼睛也不自觉的往旁边瞥去。 心想着,这西渝女子的衣衫也太过大胆了些,领口怎么能外敞得那么大,姑姑本就属身姿丰腴的类型,尤其当下还在哺乳期,就刚才奔过来的那几步,前面明晃晃颤着,饶她是个姑娘家,只看两眼也足够脸色韫赧了。 “小芙儿,想什么呢?耳尖都红了。” 宁芙犹豫,心想这既是西渝本族风俗,她冒然指点,似乎不太礼貌。 于是只避就地道了句:“姑姑,你,你不冷吗?” 宁芷轻笑了笑,“你姑父怕冷着他儿子,这毡帐里地龙烧得又足又旺,怕是热得都快能烘脸了,我看你这小耳尖儿,就是被热出来的红。” 宁芙哼了声,早听得明白,“什么怕冷着我小侄儿,姑父还不是心疼你。” “他疼我自是应该的。你还小,不知这生养的辛苦。” 宁芷摇叹,边说边吩咐周围的侍婢退下,而后牵着宁芙的手,叫她离近些去看宝宝。 “这小家伙,虎头虎脑的,你来瞧瞧他吧。” 宁芙本身就喜欢小孩子,眼下早迫不急地主动挨凑过去了。 她手上帮忙摇摇篮哄睡,眼睛盯在宝宝胖嘟嘟的可爱小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小家伙这会儿却更精神起来了,怎么哄也不睡,眼睛瞪得大大的,还眨眼冲着宁芙嘿嘿笑。 宁芷摇头啧啧,“这么喜欢姐姐啊……看来我们武儿自小就喜欢漂亮的。” 宁芙也笑,她手里摇着一个波浪鼓,边逗边说:“小腿蹬得这么欢,以后定是个健壮体格儿,跟你父汗一样,身姿魁武,强硕有力。” 这可不是宁芙的评价,鲜楽姑父威名在外,人人称其是西部原野上的一匹狼王。 “这会儿你倒是夸上了。最初你知我要嫁他的时候,看完画像,口无遮拦地言道他像是头凶狼,还怕我嫁过去会受欺负,害怕的哭了好一通呢。” “姑姑……” 被突然提起昔日糗事,宁芙瞬间脸颊红透。 从此事上得来的教训就是,不该简单以貌取人,姑父虽然长相凶悍,可人却是极好的。 而且,西渝人本就眉浓眼深,她们一时看不惯才觉得凶悍,可姑父在本地来说,也的确算是相貌出众的一类英俊长相,多少西渝女人上赶着来凑,可他就是看中了一南域女子,而后费尽心机,强行娶来。 两人聊到一半,门外传来动静,来人是鲜楽姑父的堂妹,名唤箬兰。 大概是知晓王庭今日有远方客人来到,所以特意过来瞧一瞧。 宁芙起身示礼,两人年纪其实相差不多,但身份上对方却是长辈,她犹豫着该怎么相称,对方只叫她唤自己阿箬就好。 礼貌寒暄后,箬兰目光稍打量,然后直言不讳的开口:“你们大醴实在是宝地,养出来的美人简直一个赛一个的我见犹怜,当年我见嫂嫂一眼,已经实实地惊艳过一回,现在又见公主这样的倾城姝貌,真真是叫人羡慕不得。” 宁芷掩笑,只随意的动作都显妩媚,“就你嘴甜,一会儿要把人给说羞了的。” 宁芙莞尔,还算应对自如,承着几言调侃,偶尔叶随声附和两句,谈笑间的气氛还算融洽。 没一会儿,宁芷便叫乳娘将武儿抱下去休息,她们几个则继续围炉夜话,期间,宁芷询问宁芙要不要先去用些食膳,宁芙没什么胃口,摇头说要等二哥一起。 见她不走,箬兰笑笑,话头一转便提及到那西渝从部的鹰师特勤上。 “公主这样的相貌与谈吐,那雳绉特勤见了,定十分欢喜。” 宁芙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礼貌笑笑之余并未接话,明显不想将话题深入。 原本她是一时恼气,又想气话发泄,这才当着二哥的面,脱口而出说愿意与那特勤相看。 可眼下真到了西渝,她虚张声势不在,更没了最初的那股冲动劲儿,事到临头,便不由有点发怵了。 “好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等雳绉特勤过来,两人正式相看过,再说其他吧。” 宁芷自是护着宁芙,知晓她向来脸皮薄得很,于是出声将这话题给挡了回去。 宁芙更悄然松了口气。 箬兰是个健谈的,见这话她们不爱聊,眨眼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武儿百岁宴那日,雍岐那边好像要来什么大人物,鲜潍向王兄汇报时,我正好也在侧,见王兄罕见的十分重视的模样,我便不由心生好奇,于是偷偷听了两句,你们猜雍岐那边,这趟是谁来?” 宁芙对雍岐了解不多,感觉两国唯一的交集,也是因先前雍岐列兵渭水,威胁到大醴与南境其他两国的安危,她这才在茶余饭后,偶尔听身边人忧虑探讨一二。 因为不熟悉,故而眼下这话题,她自然只有听的份儿。 宁芷认真思吟片刻,问道:“难不成是雍岐的大司马严牧,此番要亲自过来道个喜?” 这是她能想到的,雍岐可随派的最大人物了。 只是这次单纯是小儿百日宴,没有暗中军事协商会晤,就连严牧,她都觉得不必过来。 箬兰却是摇摇头,开口继续吊着人胃口,连宁芙这样从不过问政事的,都不由跟着生出几分好奇来。 “肯定比严牧还让你们意想不到,他这趟亲自过来,王兄知道后心里都直打鼓呢。” 宁芷等不及了,被吊得实在难受,“箬儿,你还真是卖关子的一把好手,快点儿告诉我们竟是谁吧,那总不可能是位杀人如麻,手刃自己亲兄的……” 宁芷话音一止,眼看着箬兰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眼神仿佛在说——就是他! 宁芙在旁实在听得一头雾水,她迟疑着问询:“姑姑,你所指的是谁啊,你们似乎……都很怕他。” 那可是个凶残暴虐的主,宁芷见芙儿不知,本不想介绍此人,可箬兰却已经嘴快地开口了。 “公主没听过雍岐烬主的名号吗?大约三个多月以前,他消失已久却突然现身郢都,亲自带着雍岐战斗力最强的广征军全面清扫叛军,待事态平息,又毫不留情地将那叛军首领的头颅砍下,高挂在城墙门上威慑示众,直至那具尸身流干了血,腐臭熏天,那烬主这才命人取下,更叫人觉骇的事,取下之后……” “够了箬儿,别再往下说了。” 宁芷言阻,眼看着小芙儿的脸色越来越差,知道她平日被养护得太好,哪里听过什么暴虐行径,想来这回,她定是被血腥之言给吓坏了。 她伸过手去牵握住她,试着挽回说:“芙儿,你不用怕,就算他这次真的过来,姑姑也一定不让他见着你,好不好?” 宁芙慢慢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没有立刻答宁芷的话,她抬眸,凝看向了箬兰,而后认真询问开口,“阿箬姑娘,方才你说,那雍岐……” 她蹙眉,拮据敖牙一般,没道出这声称呼。 箬兰却已经会意,“公主想问雍岐烬主?” 宁芙点头,神色有些复杂,问:“他是哪个‘烬’?” 箬兰迟疑了下,没想到公主竟会对这个生出好奇,不过还是老实回答,“应是灰烬的‘烬’,带火旁,而‘韩’则为雍岐皇姓。” 韩烬…… 宁芙心里述了遍这名,几分怔然。 而后手指掩在桌布下微微蜷紧,又带试探的,艰涩出声。 “你说他先前消失了很久,然后在三个月前却忽地现身,是不是这样?” 箬兰被逼问得莫名,可见宁芙面上一派神情严肃,便愣愣地点了点头。 宁芷也觉出什么不对,尤其看芙儿这反应,似乎并不像是对其生出简单的惧怕之意,反而是更深一层的含义。 可这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见过。 “芙儿,你怎么啦?脸色突然这么苍白。”宁芷不忍问道。 宁芙却摇摇头,当下她心头好乱,好慌,只想先慢慢静下来。 宁芷与箬兰在旁依旧关切不止,宁芙总要说些什么来叫她们安心。 于是她开口,声低喃:“只是一个……猜测。” 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 三日后,百日宴。 鲜楽可汗将宴席办得十分高调,露天直接架起三十桌大席面,各国来使皆道喜赐礼,场面极为热闹锣喧。 众人围席畅饮欢谈,表面虽个个一心酒酣,暗地里却都时不时将目光扫向院门口外,似一齐在翘首以盼什么重要人物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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