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烬抬起手指,点蹭了下宁芙的鼻尖,笑问:“我何时骗过你。” 若论起这个,宁芙可就有话可说了。 她有点儿秋后算账的意味,努努嘴道:“你骗的还少嘛……” “非常时期,自然要用特殊手段。那时公主见到一群奴隶遭着苦难,不忍之下,同情心泛滥,我若不装得苦弱些,保不准公主要把那点悲悯慈怜施予给别人,若真是如此,我可怎么办?” 虽是问句,但他心里似乎早有对此问题的答案。 若真是那样的话,他恨不得立刻将那些吸引公主目光的其他奴隶全部杀干净,然后只剩他自己,享受着公主独一份儿的关照,保护,哪怕是怜悯。 他很贪婪,嫉妒贪婪。 他只想要公主的目光独一份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再分不出毫缕赐予别人。 要占下她的一切,这个声音,已经在他心里叫嚣了很多年。 宁芙不知他在想什么,只顺着回答:“谁也不会有你这么坏。” “嗯,是我抱歉。” 不和他再说这个,宁芙起身穿衣,没召丫头进来伺候,之后坐在铜镜前,一边梳妆一边问他,“对了,你寻到我的消息可通知到王府了?” “早派人去过了。” 宁芙放下心来,看他突然贴靠在自己身后,还拿起梳篦,似乎是要为她梳发。 随他去吧。 宁芙双手空闲下来,想了想,又嗔着说:“昨天问你的那些问题,你都还没有说。” 做起来,确实没回话的空闲。 不过这会儿却有。 “我与慕容肃的确算是旧相识,我们师如同门,彼此的师傅曾经是同门师兄弟。” “你还有师傅?”宁芙忍不住好奇的想回头。 韩烬却扶正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影响自己发挥手艺。 “坐好,会帮你梳一个好看的发髻。” 宁芙只好听他的,重新端坐。 他继续道:“就是之前为我治病的却云神医。不过他不止精通艺术,武学造诣更是极强,因我母亲与他是旧交的缘故,他照顾我颇多。” “原来是这样。”宁芙恍然点点头,想了想后又认真语道,“他帮了你这么多,那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也要去拜见一下他老人家。” 韩烬肯定,“好,会带你去的。” 对着面前的铜镜,宁芙看他居然真的有模有样地为她挽起一发式,虽然并不是什么流行复杂的款样,但简单中又透出一股格外温婉的雅韵。 她不禁有些惊讶,“你居然真的会,难道你以前为其他姑娘梳过头?” 韩烬被她试探地无奈一笑。 “可别冤了我。阿盈倒算是一个,别的没有。” 阿盈当然没问题了,宁芙收了心头的那点不愉快,面容重新端持起来。 “那……冯梦玉呢?” “这位冯家大小姐的确算是个狠角色。” 他一边耐心为她答疑解惑,一边拿起两支钗子虚插在她发髻上,仔细比对挑选,“当时已经过了三天,如果再寻不到你,我怕是真的要急疯了。不过当夜过午时之后,城北一院落突然起了火,浓烟密密,而崔易柏青几人奉我命令,彻查城中一切可疑动静,方方面面谨筛严防,只为做到不遗漏一处,所以这场突兀生起的大火,也自然将他们很快引了过去。” 宁芙怔了怔,闻言忽的回想起,自己被阿烬抱走离院时,鼻下的确有闻到些燃余之味。 只是他所在的密室并未受火势殃及,所以才没有立刻联想什么。 她又确认问到,“所以那火源是?” “冯梦玉放的。” 宁芙有些意外,印象之中的冯大姑娘虽然面相有些刻薄,但到底是一个娇养深闺女儿家,根本不像是敢做出这样骇闻事儿的人,尤其她如此举动,简直是覆灭整个家族,宁芙想不通他这样做的理由。 韩烬看出她的困惑,便继续道,“她这些年来其实一直过得很憋闷,也素来与家人不睦。冯远征娶了续弦之后,他便对这位先夫人所出的嫡女时长冷落,并又明显偏袒小女儿。长此累积,总要爆发时刻,而那晚上她又受了委屈,于是一怒之下决定报复。赶巧的是,她事先在无意之间已探知其父与东崇人的私下勾结,所以最好的报复方式,是借我的手除人。” 宁芙闻言,不由几分感慨,“竟已经恨到这一步了……” “人的忍耐度都是有限的,我也一样。” 说完这一句,他为她挽的发髻也正好收了尾。 两人目光在铜镜上交汇了瞬,宁芙眨眼凝着他,似乎是听出了他这话有些更深层的意味。 她有些担忧,说不清是为什么,更像是一种直觉。 韩烬摸摸她的脸,“怎么突然这种表情?” 宁芙低下眼睫,声音喃喃,透出些低落情绪。 “不想你再杀人了。昨天……我在密室见到你时,见你眸底异常发浑,我一直没有问你,寻不到我的那三天,你是不是又犯魇症了?” 原本没想告诉她,可小丫头却观察得如此细致。 韩烬有些无奈,面对她的凝盯也只好坦言。 “犯过一次,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别担心我。” 他不忘安慰她,可她怎么会不担心? 宁芙深深叹了口气。 愤怒,杀戮,任何大幅度的情绪波动,都会引出他的症状,她见过他入魇症时的样子,痛苦,难抑,没有自我,几乎半失意识。 她不敢想象那些画面,每个情境,都会叫她心脏难忍得揪痛。 “阿烬,那些东崇人,你要怎么处置?” “没剩几个活口了,至于慕容肃,念在师父的面子上,我大概得给他留下一命,只是这样,却觉得委屈了你。” 宁芙几乎想也没想,立刻摇头否认。 “才没有委屈我。你不用总站在我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尤其我并没有受到实际伤害,现在这样给了他们威慑,就足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好不好?” “东崇人自要遣离,这是解决外忧,可内患同样要除,并且迫在眉睫。” “内患……” 宁芙没有把问题思考得那么深,并且因为她自己就是皇室女的缘故,所以并没有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意识,尤其那人还不是什么皇子,而是雍岐新帝,龙椅之上的立法者。 即便阿烬手掌实权,可到底名义上是臣子,所以宁芙想不出他会如何解决这个内患。 她试探着问,“你是准备谏言提醒?” “不是。” 韩烬摇头,动作随意地拿起桌上的一支眉笔,之后沾了些黛粉,便开始慢悠悠地为其描摹。 宁芙等得着急啊,心想这么严肃的话题,他怎么一点都不重视! 终于,他再次启齿。 “我准备废帝。” …… 事实证明,阿烬这话并不是随口的玩笑之言,他付诸于行动很快,几乎是东崇人前脚刚被遣送走,后脚北征军便被他手下大司马严牧带动着,直抵宫门,环环严密地将整个皇宫围了起来。 双方对峙,新帝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在装备精良、人人善战骁勇的北征军面前,新帝手里所掌的御林军、巡卫营,就算加起来,也连探查小分队的些许皮毛都比不上。 前者久居在都城,安稳度日,后者则是浴血奋战,真正奔驰沙场的铁骑队伍。 当年韩烬一场场胜仗,亲自拉练出来的雄师队伍,不说能以一敌十,但声名威慑却已足够。 眼下,后宫中人几乎人人自危,郢都千家百户更是人心惶惶。 谁也不知道手握重权的尊主大人究竟能把事情做绝到哪一步,甚至整个过程间,民间不断有谣言流出,言称尊主此番逼宫,是为与新帝争夺一女子。 即便在这样草木皆兵的紧张氛围内,男女之事也亘古不变地成为人们热衷传播的谈资。 而这离谱谣言传到宁芙耳里时,故事版本竟已发展成为——尊主目无历法尊卑,看上新帝后宫妃嫔,故而弑弟上位,只为拥得美人。 初闻时,宁芙简直都被气笑了。 只是一传十,十传百,想要溯源谣言绝非易事,宁芙也只好作罢,任雍岐百姓们寻了这一时的乐子。 五日后,新帝到底主动下达了退位诏书,此信一出,瞬间引得满城风雨。 韩烬便是在这样的嘈乱议论声中,步伐稳健地踏上了那个高位。 没有人敢反对。即便老将为忠,内心深处也深刻明晰,众位皇子中,韩烬上位才真的能使雍岐长盛。 只是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二皇子难控杀戮脾性,这实在为一巨大隐患。 不仅是那些老臣,芳娘娘更是如此。 因韩炘与其一众妃嫔尚且被禁足于宫中,未得最后处置,芳娘娘生怕韩烬会下杀命,于是几乎日日都来王府探听口风。 先不论旁的,先太后娘娘在夏芳菲身处逆境时,曾多次出手帮扶,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甚至后来,两人互相取暖,彼此鼓励,这才没被阴狠至极的大娘娘迫害致死,并且保住两人的孩子,韩烬和韩炘的性命。 这段难忘的经历怀心,叫夏芳菲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迫害。 若真是如此,韩烬又和当年的姜氏外戚之流有何区别? …… 宫内,弗居殿。 此殿为韩烬新拓的办公场所,占地很广,共分为前后两部分。 前殿,为他会臣之用;后院,则是因他想叫宁芙能时刻相陪在自己身边,这次隐蔽为她独僻出一方寝院。 如此,应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金屋藏娇,眼下后宫宫苑尚未空出,前殿又不许容存女人,韩烬也是对此头疼,可最后还是明知故犯,坏规矩地把人秘密留在身边。 故而近来每至夜半时分,宁芙都心虚难挨,作忍辛苦,尤其和他缠溺时那般受用,可她却因生怕溢出不妥的声音,而被迫咬着他无声哭泣。 外面守卫环围,这种偷摸摸的感觉,不太好,但有时又……很好。 宁芙羞于承认,她也是跟他学坏了的。 …… 白日里,夏芳菲再一次到访。 开口还是那一套劝言,“烬儿,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炘儿他们?” 韩烬微躁,这话,他这几日都听出了茧子。 “我早说过,关涉朝政的事,不用母亲担心,我心里有数。”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把他们困在宫里,就像提着把刀,悬在他们头顶上,他们这些日子以来过得战战兢兢,听说炘儿高烧不退,他那些妃子们好多都要死要活地闹,就连太后……” “颖娘娘现在已经不是太后。”韩烬目光淡淡,开口纠正,“之后正式行册封礼,太后便是您了。” 夏芳菲看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不会住进皇宫里,宁苑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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