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孕在身,颇多辛劳,不如早些安歇。 却不料今夜还是能有些造化的。 中夜已过,裴时行平躺在黄梨花木雕天中集瑞的架子床外侧,望着如水月光自垂花门淌过帐顶承尘,煎熬难眠。 娇气的长公主睡姿实在算不得好。 胸前对襟襦在她几次来回翻转间散了领,隐约有香气自无知无觉的美人玉颈处弥漫。 合拢的帐幔之内月色隐约,幽香浮动。 他今夜注定难眠,方才赶在身体失礼前急急翻身平躺,却似乎惊了她一下,是以此刻再不敢乱动。 不多时却感受到长公主也翻平身子,而后长长吐了口气。 裴时行在寂静中等待片刻,试探问道:“殿下醒了?” 元承晚自三岁后便未有与人同床而眠的经历,今夜枕边多了裴时行,她总也睡不踏实。 索性也睡不着,她闭着眼命令道:“裴时行,你念几篇诗文来听听。” 裴时行低声应了好。 青庐中并没有籍册文集,他只好依循着记忆背了几篇游记杂说。 状元郎博闻强记,经史百家多所涉猎,元承晚渐渐听出了兴趣。 待此篇背罢,她翻身对他,语气隐含兴奋:“还有什么短集么,例如鬼狐志怪之类?” 难得见她娇憨一面,裴时行目不敢斜,喉间却含了笑意:“小儿也敢听鬼狐志怪么?” 倒是忘了此间还有一个小人儿。 “……好呀,那你便讲给本宫的孩儿听听。” 腹中的小团子大约是听不到的,只是裴时行既然这么说了,那她倒要看看小儿“敢听”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男人似乎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而后竟当真慢慢叙起。 似乎是为了迁就小儿,他将嗓音放得缓而柔,河东一带古老又温情的神话弥于夏夜潮暖雾气,倒令人生出难得的安然眷恋。 元承晚儿时并未有过此等待遇,但也能大概猜到,这或许是他儿时阿娘于床头哄睡的故事。 她奇异般在男人低缓的嗓音中松下身心,慢慢睡去。 裴时行并未立即止声,只将话音渐渐放轻,哄她睡熟。 只是念着念着,他也渐不知口中在说的是什么,全副心神都被她的气息牵动。 鼻息之间幽香馥郁,约是帐外的百合香气泛了进来。 男人记起,今夜合欢桌上的百合甚是美艳。 花瓣浓郁皎白,弧度圆润,卷翘瓣蕊间银丝喷簇,鹅黄粉黛的花丝俱都掩映其中,娇憨可人。 花烛荜拨,烛影浮动,青庐外的侍人终听得里间动静渐息,一对璧人安然睡去。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礼记》 红烛呼卢,黄金买笑。——毛珝《踏莎行》 以及声明:作者本人反对婚闹,大家一同抵制低俗婚闹!(裴时行:封建时代婚闹受害者)
第12章 舅姑 裴御史度了个古今罕有的新婚夜,其中难言不必多说,后晌已是心旌摇曳,神思游离间甚至念了段孺子歌。 翌日顺天门晨钟于旦风里响过一遍,曙光方明时刻,他便被长公主无情放逐至颐山房。 颐山房距离怀麓院,中隔桥榭亭廊,假山嘉木无数,乃是整个长公主府离主殿最远的一处。 府上众人眼瞧着新驸马的长随来回奔波,指点着侍卫将书奁衣箱等一应物什趟趟来回运至居所。 心下皆对这失宠驸马有了计较。 裴时行倒是宠辱不惊。 又或是他尚未自昨日大婚的光彩中清醒过来,殊不知贵主情薄,自己已是见捐秋扇。 他身为京官,不算程期足有九日婚假。 及至午后,待道清操持着归置完毕便安然在颐山房住下。 倒未同外头那些普通男子一路货色,百般纠缠作态。 只不知是否是蓄意而为,居家期间,驸马爷打扮得尤为显小。 锦衣玉冠,博带广袖,不似官场中人,倒像是书院里头白衣翩翩,不谙俗尘的小公子。 元承晚眼瞧裴时行花枝招展在她眼前招摇两日,终于不耐烦扰。 可不待她发作,却先有远客来到。 正是驸马爷的双亲并幼弟。 裴氏身为烜赫数百年的世家,自然蕴养深厚,门下子弟钟灵毓秀。 纵裴时行兄弟二男青出于蓝胜于蓝,其父裴矩亦堪渊渟岳立、气度高华之誉称。 裴时行的母亲出身河东柳氏,极明艳的一个妇人,生来面貌秀美,望之并不显年纪。 元承晚觉裴时行更似其母,母子二人眉眼尤肖。 柳氏面上喜色最甚。 昨儿个一到官驿落脚,她便紧赶着递了拜帖。 待今日平旦随裴矩诣阙归来,柳氏旋踵即来登门拜访。 她盼亲睹长公主风采已久,如今佳儿佳妇并立,心头喜意开花,只觉真真是一对玉人儿。 裴氏夫妇携幼子入主殿见了礼,元承晚受下一礼,又亲自下座来搀:“君舅君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柳氏笑凝着称心儿妇的眼中飞快闪过什么。 下一瞬忙应道:“多谢殿□□恤,臣夫妇一路膂力驽钝,未能亲贺殿下与驸马新婚之喜,万望殿下宽恕。” 她同裴时行的婚事的确办的急,真要论来,这事还是她二人之过。元承晚自不能与长辈计较,款言带过便罢。 众人在一堂寒暄几句,元承晚令裴时行陪裴矩歇休片刻,她则赏脸陪柳氏至水榭游览小坐。 柳氏生育过两子,方才见长公主起身便觉出一丝异样。 眼下与之并肩同行,观她步态徐缓,跨距短窄,提步登阶时偶或以手掩腹。 立时心下一沉。 河东民风淳素,她倒未有设想过长公主腹中子不是她亲孙这一层。 只在心里连连暗叹门风不端,怎就叫长子不过离家几年便染了坏性儿,学会这般轻薄授受的做派。 又骂裴矩多嘴! 儿子大喜他偏要阴暗揣疑,这下可教他说中了,行儿可不就是惹了风流祸,且还惹的是皇家女。 公主曾有孝勇美名传遍周朝,又是天子亲妹,地位尊崇。 眼下柳氏最怕便是,这风流债恐怕都不是近前惹的,或可溯至四年前,连行儿如今的官职都不是正经考学来的。 她莫名联想到那等凭好颜色出入权贵幕府,以身鬻爵的无知郎君。 心下大痛。 柳氏一时心神俱乱,思绪发散万端,转念一想自家门庭、长子英姿,又骂自己想的荒唐。 她心如蚁噬,强撑心力同长公主周旋。 那边厢裴矩父子三人亦不便久留主殿,遂一行人去了驸马居处。 此等正经场合向来没他甚事,裴无咎姿态闲散落后几步,一双剑眉下桃花眼风流多情。 生与兄长貌似,性格却天差地别。 他不过随父兄行至半途,心下便有了计较,桃花眼瞅向兄长,欲笑不笑。 及至半晌后,裴无咎抬颈望向颐山房三字匾额,言语间大赞名家墨宝,苍劲古朴。 却偏要补上一句:“阿兄,此地倒是离主殿如隔万里云山呐。” 正是偏僻非常。 裴无咎轻挑了眉,这地界儿可比冷宫娘娘还要冷啊。 少年郎欲要继续上前调笑几句,却被兄长扔过眼刀,而后更被父亲毫不留情扫地出门。 他险险自门前收回右脚,咧唇一笑,倒是满不在乎。 府上长史宋定极有眼色,周到地上前邀小公子至园中赏景。 房内。 裴矩自然留心到这对小儿女住处相隔迢远,但小辈之间的事,他不便多言。 何况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问长子。 “你仕宦上京,如今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问的是裴时行所求的家主书令。 以长公主之尊位,其实不必裴氏出手相护;倘若当真有此必要,那也是皇家内部的情葛,他一介臣子难以获知。 裴矩真正想探知的是,长子为何于近前诸事上如此急躁。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裴矩眉头蹙紧。 被父亲毫不委婉地一语刺中,裴时行也只淡淡一笑,反问道:“父亲约莫也听到些风声了罢。” 徐汝贤近来频频入诏,刑部与御史台也开始有所动作。 朝廷明面无波,但暗底下的声流已渐渐清晰。 裴矩目色倏然严肃:“是你主导?” 他于片刻沉默间想通了关节,复问:“有几成把握?” “若成,功不在当世;若败,身毁名裂,挫骨扬灰。” 窗棂紧合,酷暑燥气被阻隔在外;书房之中,年轻男人的声线愈发清冽。 裴矩有些震怒,目色复杂地凝视长子。 这个儿子已然长成,比父辈年轻,亦远比父辈出色。 却也更加地壮志踌躇,有青霜利剑之胆,冰纯刚正之魄。 他满心怒气如潮褪去,忽地释然。 “如今英主兴道,时逢盛世,尔等年轻人有图谋励新之壮志,于国民社稷皆为福祉。” 裴矩顿了顿,神色渐渐凝肃:“只一点,你背后尚有家族,日后还有妻儿,无论走到哪一步,你都需要将之纳入筹虑。” 裴时行不答,墨眉之下一双眼神思锐利,紧凝向父亲。 裴矩终于松口给出答复:“殿下同我儿缔姻为婚,便是我裴氏儿媳,你求的庇护,我会安排好。” “老夫乃是尔父,于私情、于我裴矩个人之意志,我会支持我的儿子;但若有一日,功业颓唐,你被推出来成了天下罪人——” 身肩一姓荣辱重任的家主以锐利视线审视过长子的每一寸表情:“那我只会以裴氏家主的身份,尽力为家族谋划。” “必要时,即便是你,我亦会舍弃。” 父子话尽于此,裴时行以士人之礼向裴矩从容长揖。 河东裴氏作为大周士族领袖,支脉繁盛,门中世代嗣裔将“德业相继”四字刻入血脉。 裴时行自幼受族中教养,言传身行,自然懂得家族荣耀意味着什么。 他唇角笑意安然,眼底澹然豁达,并不觉父亲的话残忍。 裴无咎一路随宋定自廊桥看山赏水,途径假山叠石,又见满园瑶草仙葩。 他心性疏阔,为人爽朗风趣,连珠妙语频出,叫一众侍人多番忍俊不禁。 裴无咎亦有震撼之感。 饶是他出身朱门,自幼钟鼓馔玉,方才也被园中景数次惊艳,不由感慨这位殿下的侈靡。 看来方才还是不应调笑兄长的。 毕竟冷宫里的娘娘也是正经娘娘。 更何况以兄长之心性,既愿意娶便是认定此人了。 裴无咎猜他断不可能甘心幽居冷宫。 少年郎垂眸一笑。 恰听得假山后传来女子话音。 他侧耳一听,原是母亲正同元承晚叙他兄长幼时:“驸马自小便是个冷性子,他幼时生的玉雪朗秀,族学里的姨表姊妹见他可爱,想同他顽,他从来不愿。拒过一遭,往后再叫,便理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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