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你这般懒散的刁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故不知晓。” 素日万分勤快的小长随被说羞了脸,却顾不得辩驳一二句,只惊喜问道:“殿下竟不计较么?!” 裴时行面色如常,语调是故作的平淡:“唔,她既知我受惊,哪里还顾得上计较。” 自然也没有太计较,不过是将他日后的驸马食俸俱划入长公主的私账罢了。 道清精神了些,却还是半信半疑:“殿下怎忽然转了性子,对您宽容至此?” “她一贯如此体贴又心善。”裴时行道。 冷淡寡言的郎君话毕便垂眼继续手头事,似乎再不耐烦听面前这啰嗦刁仆的再三追问。 道清只好沉默下来,自己在心底回味一番。 仿佛劫后余生,他自胸中长长叹出口气。 再望一眼面前的郎君,又心生感慨。 掐指算一算,他服侍郎君十几年,二人相依相伴,竟还未有过分离时刻。 此刻望他亲自收整行装,又起离愁。郎君日后便要一个人住到长公主的怀麓院去了呢。 忠心耿耿的小长随一时体味到不舍心境,当真是欣慰又怅然! 不过郎君能同殿下夫妇融洽便是最好。 体贴又心善的长公主也着人为裴时行于厢房中铺好了硬木床板,只待驸马上铺。 不过裴时行却半点不娇气,就此住下,直至九日婚假期满后入台办公省事,也再未闹过。 初九这日,裴时行婚后首次入值。 众人皆知裴御史同长公主新婚燕尔,六部官员乍见这新郎婿,仿佛也能自他华采如昔的俊眉修目间望出比从前更多一分的柔情。 愈发柔情俊美的裴大人甫一至公署便广散喜糖。 甚至连左邻的鸿胪寺、右舍的大理寺都全体有份,过往之处收获一片如潮的赞美道喜。 皇帝久不见这位近臣兼妹婿,待他于内官侍人的一片贺喜声中拜入殿前。 元承绎批朱的御笔一顿,于高叠如山的折子堆后瞥去一眼。 比之婚前—— 实在看不出什么,未高未矮,未胖亦未更瘦。 他只好先启口出问:“晋阳与卿相处如何,可还和睦?” 裴时行面上挂了笑意:“殿下待臣体恤入微,臣已搬至怀麓院同住。” 皇帝不似道清一般天真憨直,前次的连篇鬼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但裴时行话里亦含了心机。 若只说“殿下命臣同住”,那便只能显示出贵主的恩威雨露,言间提及的她同他不过是君与臣,一方施一方受的关系。 但他话说得含蓄,便着实值得琢磨。 首先,裴时行乃是以自己的口吻来叙述迁居一事,听上去仿佛是他主动要求搬去怀麓院,而元承晚竟也顺承他意。 这可就不只是君臣恩威。 却是依稀可见长公主对他纵容又无奈的种种微妙情愫。 再便是“同住”二字的精深—— 众所周知怀麓院乃长公主居处,他的厢房虽同她的居所尚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两片地儿都没出怀麓院,如何不能称之为同住? 皇帝于心底揣摩一息,复又语重心长道:“若你二人生了龃龉,卿记得宽容她些,有何委屈尽可入宫同朕来诉。” 话中恳切又宠溺。 乍闻妻兄拳拳挚语,裴时行心头戒备骤生。 只再三叙述贵主隆宠,力陈他同元承晚的两情融洽,复又感怀而谢陛下恩德,再拜再拜。 真是笑话,玉京楼里有扑棱蛾子,墙外有无耻红杏百般诱她,若他再主动来同皇帝诉一声苦—— 那这个驸马当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三言两语叙完私事,元承绎终于正色道:“辰时正,桑仲玉与卢潜离京,你代朕去送送。” 裴时行前次出巡剑南,曾将治下临邛郡的四时盐价、官盐仓储存量、商贾盐铺数目及诸色杂卖比之私盐价数几倍,尽皆记录而呈递御前。 但终归仅限于一郡风貌,难观全局。 此番六部与大理寺正归整旧册典籍,刑部更要酝酿新法,少不得要人亲自出巡,下视各道,广录风况。 又兼要隐秘行事,可谓肩担重任,繁难艰巨。 裴时行虽暗道皇帝的果决神速,对他挑的人却也算早有预料,故而神色间并无多少讶异,便简洁应道:“臣听命。” 春明门建在上京的外郭城东,其上楼观恢宏高耸,被风雨披打出古朴味道。 弥望四围皆是山色,昨夜骤雨初歇,将亭边柳叶洗刷得青亮油绿,叶尖点点霖露落入丰茂草窝。 裴时行勒缰下马,向道旁并立的男女恭敬行礼:“晚生奉陛下之命特来为二位大人践行,望桑尚书与卢左丞一路顺遂。 “待奏凯归来,晚生定恭立此处,为二位洗尘。” 桑仲玉身材高颀,生来丰颐广额,素日便很欣赏这河东麒麟子。 闻言也朗笑道:“那就先谢过裴大人。” 又道:“这‘奏凯’二字说的好哇,叫我同卢左丞也去充一回将军的威风!” 卢潜身形清癯,亦在风中捋须笑言:“如何不算做将军?你我此去乃予夺之战,夺的是商贾之利,若能自巨商大贾口中夺一分一厘,便能予天下百姓多一分利。” 裴时行合袖含笑,面容温文。 他少时身居河东便曾听过良臣令闻。 一位是天元十五年的女状元,才冠京华;一位曾拜国子祭酒,素以狷介清正闻名朝野。 二人皆在大周士林学子心目中享有美名。 他恭敬于二位前辈面前称一句晚生,亦怀几分向慕之心。 “那便以薄酒同祝,愿二人大人平安带诏,早日归来!” 时人饯行有饮酒之俗,裴时行亲自斟满樽,三人于旦风中奉觞共饮。 桑卢二人舟马多劳顿,未免途中颠簸晕眩,裴时行备下的当真是新漉的缥醪酒,甘美生津,酒味淡薄。 却不料这一星半点的酒味都逃不过元承晚的鼻子。 “裴时行,你今日饮过酒?” 日华西收,她用过哺食便于庭中散步。 不知是否因孕中愈发敏感,几乎在裴时行下值归来,凑上前的一瞬,她便自他的袖间嗅到酒味儿。 他素来自持,且今日并非休沐日。 官员若于朝参视事期间聚众宴饮,乃有违大周律令的不法之举。 裴时行闻言,视线轻轻落在长公主挺翘精致的琼鼻,此刻微微皱起,似颇有嫌弃。 竟比狸奴的鼻子更灵,男人眼中闪过笑意。 他坦言道:“是臣失礼,臣今晨的确为桑尚书与卢左丞以酒饯行。” 上京权贵朱门间自来藏不住秘密,长公主自然也对近来愈演愈烈的修法风声有所耳闻。 欲修法革新,自然要有司亲入民间走访察验。 不过皇兄此番派遣的人竟是桑尚书。 长公主眼中一亮:“你今日竟见过桑尚书,她近来可还安好?” 桑仲玉当年连中三元,年轻女郎的才名令整个大周瞩目,折桂次年被起为国子监少师,后又擢入上书房训谕皇子皇女。 元承晚至今难忘桑少师一身朱袍执卷,女状元的眉宇间是遮不住的从容风采。 她自幼便无亲近的女性尊长伴在身旁,见了桑少师只觉惊艳又可亲,逢她上课更是眼神也不错一分。 前所未有的专注。 桑仲玉的行止言声便就此在无意间作了长公主幼时的规训范本。 想来彼时的自个儿还曾缠着傅姆要做一模一样的袍子来穿。 裴时行不意她竟也对桑仲玉如此推崇,难免有逢知音的惊喜之感:“桑尚书体泰安康,殿下大可安心。” 不过既为知音,裴时行亦想趁此良机从旁谏言。 长公主什么都好,偏终日耽于游乐,沉溺丝竹一事令裴时行颇觉不过眼。 唯求贵主可以修养身心,稍稍将眼神自浮俗喧闹的金玉丝竹中往回挪一挪。 最要紧便是能如桑尚书一般目下无尘,对男子不假辞色,将外头那些浮花浪蕊统统视作粪土才好。 他斟酌出言:“殿下既慕桑尚书林下风致,盍不如由臣为殿下萃集文篇,殿下亦可于字墨行句中同贤良雅士神交。” 元承晚心下了然。 纵然这段时日涎皮赖脸对着她百般纠缠,裴时行也还是向前那个裴时行。 那个对她看不上眼,素来嫌她行事轻浮的上京谪仙郎君。 或许他难忘与她春宵一度的滋味是真,可难容她的做派却是更真。 如今更是妄图训诫她、改变她。 元承晚知他素来美名颇多,传的最盛的便是谪仙之称。 只是太上忘情,身在九霄清寒之处,当是早已对世人寂然不动念。 若裴时行当真是谪仙人,两眼空空,又怎会望见她,又何必牵情于她一介俗人身上? 可见这人恁是虚伪。 长公主心念千转,语调讽刺:“裴大人少年登第,自然不知如本宫这等顽劣之材,腐朽粗钝,才俊丽嘉望上一眼都是要被灼了眼的。” “本宫也一样,一望那满纸圣贤言,便觉头疼。” 她心头忽有无名火起,为这过往的种种。 遂遽然回身道:“尔等端坐祭台之上自己披红戴绿便是,又何必高高在上来俯视众生,何必驳斥在泥塘打滚儿曳尾的野牛?” “卿何必多事?” 裴时行被那双妙目望住。 洞然明正,仿佛照见澄明秋水。 秋水若共长天一色,本该是灵禽振翅奋羽、自由自在扬于天际的大好时际。 可是面前这双眼却空空,只照出他的无措模样。 他想说自己并不曾俯视于她。 可那双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男人一瞬怔楞。 正待去寻,却不见踪影。 她的话中亦似乎含了深意,可他此刻却也推敲不出。 裴时行不曾畏惧过君王怒火,向来精彩的口舌却在此刻发木:“是臣冒犯殿下。亦是臣偏狭,殿下已是很好很好,若不喜书卷,便不去看。” 元承晚却早已收拾心绪。 亦不稀罕他的轻哄,瞬息前的脆弱只作惊鸿一瞥。 她并不接话。 再出口已是情绪如常,语调悠然问道:“裴大人博览群书,当还记得《春秋》所载,齐鲁两国曾在长勺有过一战?” 裴时行墨眉轻蹙,正欲寻她眼中秋水的一丝波纹,方才一瞥,仿佛一滴未落珠泪。 他心口有些慌,亦有些疼。 不期然闻言,只默然颔首。 元承晚继续道:“后人尝为《春秋》著传,各家皆工笔详叙一人事迹,此人于战中力挽狂澜,凭一人心计扭转局势。” 裴时行好似懂了她的意思:“殿下心怀百姓,韬光而养晦,但臣坚信,殿下亦有曹刿于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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