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她道:“好,本宫信你。” 裴时行忍不住又啄一吻,她生的娇嫩,唇上已微微泛肿。 他大大方方地得寸进尺道:“那么,殿下既然信臣,能否容臣搬入正殿,与殿下同眠?” 他惯会妄生穿凿,将她的话意混为一谈。 长公主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臣觉得此事甚妙。” 哪怕是打他的杆子,裴时行也能厚着脸皮往上攀: “岁寒之时,臣可为殿下暖衾;夏日天炎,臣为殿下打扇。若殿下夜间口渴,臣也可为殿下递水;两个人睡在一处,心中亦不会害怕。” 听起来像是非常不吸引人的赔本买卖,元承晚心下无波。 “可本宫有汤婆子,有凉簟,自己会打扇,口渴亦不用你操心。” “更重要的是,”她双眸又弯成恳切无害的模样,“同你睡在一处才当真叫本宫害怕。” 裴时行眸色落寞下去,又是一副无措又无助的可怜模样。 好女不跌第二跤,元承晚蹙眉道:“裴时行,不许装相。” “臣不敢。” 他说着不敢,却又敢将整张面埋进她泛着奶香气的颈窝里。 她此刻坐他怀中,裴时行又高出她许多,不免局促,亦让元承晚偏着颈,应付的有些吃力。 “可臣实在狼狈。 他闷声道: “大理寺诸人皆知臣三年无俸之事,那些个碎嘴的男子保不齐便会回家同夫人说嘴,夫人们再经了一二次百花宴赏春宴,手帕交复有手帕交,传上几回,岂不就满城皆知了么。” “且臣还顶着伤痕,孤身独居于廨房数日。您都不知道,那些大人怎么看臣。” 他语气一声声低落下去,叫元承晚以为他不是唇上破了块皮,却是被她喊了八大壮汉蒙头痛打过一顿。 显然他有恃无恐: “臣如今负责新政一事,若号令之时,叫众人望见臣,心里眼里记起的便只有这些事,岂不取笑臣。臣又如何能够服众?” “如此以往,恐于国是有大过。故而,若殿下允了臣,众人便知殿下对我的恩宠,前番的事便算不得什么了。”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 元承晚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诸位大人又怎能知晓你我夜间是否同榻共眠?” 裴时行笑意一僵,恨恨咬上他正吮吻的雪颈:“殿下应是不应?” 而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若殿下不应,臣便只好回颐山房抱着狸狸同眠了。” 又是狸狸! 长公主实在难以置信,为何世间能有人将脸皮生的这般厚,一计不成复有一计,每一计都比之向前更加无耻。 “本宫应你。” 她闭上眸,颤颤自肺腑里长吐一气,而后柔顺地扬颈,受下裴时行的吻与噬。 每一次呼吸和喘声都同他相应,恍若世间最亲密无间的男女。 可谁亦不知,半刻后长公主遣开裴时行,挥退外殿的女官与侍人。也曾独自于满室辉煌灯火沉默良久。 复才低低自语道:“反正本宫早晚都是要应你的,是不是?” 可惜终究无人回答这一问。 裴时行翌日便顺利搬到了主殿,所谓近水楼台,他却已然伴在明月身旁,触手可掇。 情场得意的裴御史于官场亦十分顺遂无阻,那夜曾同长公主说起的桑卢二人,也的确于两日后便归来。 裴时行守约地践了诺,复至前番送别的春明门外长亭等候,为二人接风。 桑仲玉与卢潜各驭一马,一路风尘仆仆,望上去都清减不少,面色黧黑。 想必这段日子奔走颇多。 未及寒暄,三人便径直从城外入了宫。 皇帝同三省宰相及多位参知已于立政殿中等候多时。 众人翘首许久,终于见裴御史同两位大人入得殿中。 桑仲玉向来雷厉风行,不耐烦种种客套,未及宫人奉上一口热茶便拱手道: “陛下,臣历时两月遍访岭南道治下端、恩、泷、窦、雷、春共六州,此六处乃是全道中税产最末的六州,纵观而来,辖下约两成百姓无盐可食。 “岭南盐产贫瘠,另有纲商于此把持盐利,恶意抬价,煎熬不过之时,亦有贫家取赀购进劣盐。 “所谓劣盐,即是牛马所不食之粪盐。” 殿中诸位大人闻言蹙眉,亦有性情耿直之辈愤而哼声。 卢潜亦道: “黔中道亦是如此,虽明表上每岁皆有官盐入仓,但多为粗粝价贱之盐,官府和盐商之间早有勾结,只不过做个面子便罢。 “有司亦不将盐业当个事体,官仓潮阴进水,历年所入之盐十中仅存一二。” 原本以为只是裴御史下道例行考课时的偶然所见,却不料于大周的千里长堤之下,已有硕鼠啃啮,为祸多端。 几乎便要酿成国患。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心有惶惶。 又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道: “臣以为裴御史向前所奏,于各道辖地设立盐仓盐院一法甚妙。颁布成法,设立禁榷,日后由官府统一管制盐场,自盐户手中直接粜卖汇集,把管源头;而后借由东南六路,辅以漕运转输往周边各道。” 却又有一人反驳道: “申相所言官买一计,老夫亦是赞同。只是老夫以为,私盐一事积弊甚久,若一举扼制商贾命脉,恐有鱼死网破之危。 “再者榷法不宜过多,择各地中小盐商授任以官府许可,授物为凭,则官府只消将自盐户手中收来的成盐转鬻于商人,而后销往各地。” 裴时行听的暗暗点头。 这二位一位是他少时恩师,号为当朝“河东相”的申知白。他于文学政事咸有美名,却于中年辞官,就此隐居河东江渚,不问人间寒暑。 裴时行亦是三十年来唯一有幸得他青眼,而后更能拜入门下的河东骄子。 皇帝曾三遣天使入山传旨,可直到去年,申知白才愿意于古稀之龄复起出山。 另一位却是裴时行向前曾亲口向皇帝举荐过的谏议大夫徐汝贤。 他向两位前辈敬慎地揖下一礼,方才开口道:“臣亦认为,官收商销一法更为得当。若固守官收官运官卖,则官府人员不足,难以行事。 “且官施民受,盐游官府自运,实则必会劳动于民,车牛皆需征筹自民间。甚而强买强卖,亦有劳民伤财之危。” “将盐户、盐源等大部抓握即可。大管小放,商贾若能自其间得利,必能加速盐制的运转。及至初见成效,便可瞩目于盐政之道。” 三省的诸位长官闻他三人之语也有了思路。 此刻一个赛一个出言,偌大的立政殿一时喧声嘈嘈,繁如市集。 素日清高自持的大人们论起国事,竟也如孩童般争论,口沫横飞之间,皆道自己的见解更为出色,不肯稍让一步。 直至金乌偏西之时,皇帝才终于喊了停。 众位肱骨臣子犹觉意犹未尽,还欲扯着袖子同身旁人继续论辩,那人却生了恼,冷哼一声便背过身去。 裴时行与申知白先后出了立政殿,师生二人同路而行,年轻的御史搀扶着自己的师长,一路自御道往丹阳门去。 落日如熔金洒满宫墙琉璃瓦,将二人的面目映的愈发明亮,一老一少两道影子在身后缓缓拖长。 申知白冷哼一声: “你方才说官收商销,可商贾们暗涉私盐数十年,野心和胃口都已被撑大,此时商销,岂不就是拿朝廷给他们作保背书,令这群蠹虫更加肆无忌惮?” 裴时行受老师一诘,眉目无奈笑道:“老师所言有理。” 须发咸白的老者又自鼻间哼出一气。 “只是学生所言亦有理。”裴时行故意晃他一记。 复又舒眉觑一眼这愈见年岁反而愈发稚气的老头。 “此番革新,一为让利于民,一为得利于国。克扣盐户、压抑商贾抑或抬价都无法搜刮赀财,若各地食盐得以流通,盐价自会慢慢平复,屯盐数万石之人亦再无法攫利。” “若要流通,必得依靠商贾。贾人皆以为税乃是无所作为的官府自他们身上搜刮剥削的一层膏脂;那么此番要做的,便是扭转众人向前的思想。” “从官夺民利,变作朝廷下令禁止堰埭邀利,过州县不可率税,让利于商贾。寓税于价,令贾人以为享受了官府之便。” “如此……”裴时行的话音忽而一顿。 申知白频频颔首,裴时行的确懂得施谋用智,亦懂得洞察人心。 可此刻因裴时行的顿音,老人捋须的手也停住,疑惑侧目望向学生。 裴时行方才便留意到百尺外的丹阳门下似乎有人影傍立。 只是日光曜目,将白石御道亦映的生光,令他难以眺视,分辨不清。 可此刻再走近些,他如何认不出那一袭窈窕生姿的榴红身影是谁。 裴时行唇边不自觉露了笑意,当即便步上前去。 直到走出两步,方才想起身后还有个申知白。 连忙回身急急拱手拜过,却是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 申知白望着这绯服郎君步履飞扬,自白石御道大步迎向丹阳门去。 宫墙绛赤,好似总也没有尽头,一幕幕划过他的身影。 夏气长风浩荡,将年轻男人的袖袂曳扬于后,他几欲起了奔势。 申知白知此子天资纵横,必能致远,若稍加训示,不日便可长成不世之才,故而愿意收他入门下。 可他半世观人,知天下治乱,观盛世纪纲日圮,如何看不出裴时行的桀骜。 裴氏子自幼修习君子之道,可这位慧眼的长者却能自他一丝不苟的仪礼之下窥见他的狂傲。 并非少年老成,那是一种不曾将众生放入眼的清傲,不曾因俗世乱过心的淡漠。 可此刻,这位自幼襟灵敏悟的学生因一女子失却所有沉稳,难得地显出些少年意气来。 或许是他太过出色,总也叫人忘记这受世人称誉颇多的裴御史,如今也不过是个及冠才三载的年轻男子罢了。 老人心头莫名忆起数月前得知学生婚讯时,曾有人在他耳旁议论过新妇。 其中一句便是“妖姿媚态,绰有余妍”。 申知白眼色探究地眯眸眺向那道秾丽的身影。 门下的元承晚望着裴时行满面惊喜笑意,大步向她迎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奔来。 他倾身搂过她的肩膀,声线放得极柔,却又带了一丝试探: “殿下怎会在此处?” 她认真地望住裴时行,望他那双缀满了笑意的眼。 话到嘴边,却又莫名柔了语气,将方才皇嫂的嘱托换成了一句:“为了等你呀。” 果然见裴时行面上笑意愈显。 仿佛严枝遒干的松柏得了阳光雨露,更茂盛地挺起腰背,每一片针叶上都能抖落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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