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至今犹记她得知皇帝要纳她时的惊讶。 自幼寄住英国公府的表小姐这还是第一次面圣,她偷觑了眼龙座上的皇帝,只觉他和传闻中弑弟夺位、杀伐果决的模糊面孔对不起来。 他实在年轻的过分,也俊美的过分。 可无论皇帝符不符合她的期待,他为君,她是民。 谢韫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旁人的意思,接旨、谢恩,待嫁、学礼。 再到大婚那一日由人扮饰,穿上皇后礼服。 每一步都有人为她置办,她只消按部就班地顺从便好。 就像皇后的华冠丽服,谢韫甚至不需自己动手,只要像一个偶人那般,展臂、抬手、落手、转身,自有重重祎衣加身,缀下白玉双佩,博鬓双蝉,青履金舄。 再坐到镜前,自有人为她描眉画眼,十二枝花树冠沉沉压低颈项,亦遮住她眉间无措。 真真正正被画成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 她的确是自小按着宗妇贵女的标准养起来的,所以即便是母仪天下、统率六宫的重任,谢韫也能很快适应,将她分内之事完成的极好。 唯一的一次措手不及来自于皇帝。 皇帝第一次对着她撒娇时,谢韫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她很是怀疑,那个心思深沉不可测,喜怒难辨的君王,和她怀里这个几分无赖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她自幼便是家塾里最聪慧认真的学生,这一回也一样,她调整的很快。 快到连皇帝都察觉不出她的震惊。 快到连她自己也忘记,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将这一切视作学塾里的课业。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为她和元承绎是一对普通的少年夫妻,过的是家常日子。 只不过他们二人的家,在全上京最不可侵犯的巍峨皇城。 那是一处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田者让畔,道不拾遗。——《汉书·循吏传》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荀子·修身》 这本目前还是存稿箱发布,我还在码后文,所以还不太敢看评论,希望现在评论区已经有小可爱在等亲啦,过两天来和大家贴贴,挨个亲(???)
第7章 开屏 道清觉得自家公子近来很是异常。 先是一月前,公子入宫赴陛下生辰宴,居然因醉酒落水。 且不说公子酒量过人,水性也好。 单就公子的分寸礼仪,他也不可能容许自己在外喝醉,更不会在喝醉后还到池子边晃悠。 其后,公子的风寒不到两日便痊愈,可他竟告了一个月的假,白白被扣光了俸禄;这一月内还行迹诡异,日日早出晚归。 再说那日,公子忽然取了凭帖命他去柜坊支银子,并交代日后府中开支均自这里拨取。 这份凭帖是族中长老及家中长辈在公子出生时赠予的产业,公子成年接手后便交由专人打理,可他从未自其中取过银子。 道清心中忽然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不由暗道糟糕。 他捏着凭帖在原地踟躇。 孰料公子好似洞悉他心中所想,轻飘飘望一眼,出言解释道,他不仅这月被扣光月俸,还被陛下罚了日后三年的俸禄。 没道清猜想的那么可怕,但也足够糟糕。 他深深望了公子一眼,却见公子的神色无波。 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恍惚,似有愉悦。 道清的目光不由愈发沉重。 再说前日,公子似乎是要赴什么人的约,前所未有地隆重准备,背着他翻箱倒柜搭配衣饰,在镜前比划了好几个时辰。 裴郎素来英俊潇洒,美玉此番经过精雕细琢便更显丰神俊朗。 初夏尚未天炎,他已是如此打眼,竟还预备打着扇子招摇过市。 道清眼见公子在镜前整冠理衣,细细捋顺袖袍的每一丝褶皱,神色无比认真。 他不知为何,竟无端联想到一类禽鸟。 那种独自在巢穴中以喙梳理羽毛,预备抖擞羽簇,然后神气昂昂大秀风姿的求偶雄鸟。 于是衬得归来时的公子愈发似一只斗败公鸡。 大约是见怪不怪了。 道清今晚见公子下值归来,不知自何处寻了一箱子新旧掺杂、厚薄不一的书。 待对上《鸳鸯传》《蝴蝶缘》《诉衷情之男子篇》时,道清眼观鼻鼻观心,已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 裴时行的思路很明晰。 既然眼下长公主对他无比厌烦,那他就不能再凑到她眼前直言求娶,或者要她负责。 前者只会加重长公主的排斥,将她越推越远;而后者听上去像是在要挟她,自是不能再提。 可他从未有过少男怀春之时,探手到胸膛摸一摸,一片硬邦邦底下也探不到春心。 当然如今春心似乎蠢蠢欲动,但他的脑筋确实还未能长出如何追求女子的那条慧根。 好在他的一大优点便是虚心好问。 他讨教了台中与夫人鹣鲽情深二十载的沈中丞。 沈中丞凤眼眯笑,抚着一把美髯乐呵呵向后生传授经验。 沈中丞的经验,总结起来便是:让她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你的魅力,从而对你改观,对你不自觉关注,被你打动,最终陷入你的魅力不可自拔。 作为上京老一代美男子,沈中丞这话听起来有些可信度。 他特意交代裴时行:“须知男子魅力不单在于容貌,更在风度,在学识,在气质。” “只有皮囊,腹中草莽者,单薄不堪;一眼便被看尽,早晚令人倦怠。唯神思阔活,心怀趣味之人,叫人同他相处时有惊喜,有常看常新的趣味,越是发掘便越觉沉迷。” 作为上京新一代美男子的裴时行虔诚点头,当场将沈中丞原话抄录。 他又去请教比他年长一岁,却早已儿女双全、应有尽有的崔恪。 可这人一贯冷淡,皱着眉听他说完离奇的怪话,予了一个白眼便扬长而去。 相识四年有余,裴时行能肯定,崔恪其人并非心怀趣味之人。 可偏偏连这种货色都能娶妻。 裴时行方才对沈中丞的理论深信不疑,此刻却不由心生疑窦。 他接着去各处搜集了许多法宝秘籍,包括时兴读物,颇费了一番心思。 如此闭门苦读三日,裴时行只觉仿佛被月老点拨,灵台清明,泉涌一般冒出了许多心得。 首先一试的便是沈中丞所授锦囊妙计。 元承晚也敏锐地察觉到裴时行的变化。 他不再如前时一般死缠烂打,也不再蓄意蹲守在长公主府附近。 二人偶尔遇上,他全无向前的痴狂离奇,看起来业已恢复往常的风度翩翩。 躬身行礼时语气不疏不近,分寸极好,想必连礼乐司郎中来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元承晚早知男子薄幸,话里喜爱尚且不及满口齿。 牙齿姑且要到七老八十才摇摇欲坠,他们的喜爱却可矢口否认,假作无形。 更何况如裴时行这般自来被人捧得高高的男子,就更是心高气傲。 端看他近来体貌愈显俊美,便知他早已走出挫败,也如她所言忘却前事,甚至已然四处开屏,等着下一个女子落入罗网。 长公主总算松了口气,可裴时行却心绪纠缠。 他鲜少有机会同元承晚会面,寥寥可数的几次会面亦要拿捏分寸,不再与她论及二人私事。 他受着那女子对他弃如敝履的绝情,再望自己如今匪夷所思的种种举止,当真羞愤。 可贵主多情,他却自来是洁身自好的男子。 他不过想求个结果罢了,无论好与坏。 这是其一。 他告假日久,台中积压的公务繁杂,时常天晚才能回府。 可裴时行硬是在此纷繁之机作出三篇文情并茂的时文,暗含褒贬,意有所指。 状元郎的文墨自是被上京学子视为极佳的模仿范本,大受追捧,一时引发轰动。 全城坊市,各书院茶楼都盈满学子诵读论辩之声。 颁政坊学子云集,裴时行在舆图上计量过兴化坊离颁政坊的距离。 料想他的文章应当多多少少能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这才稍稍放心。 裴大人的时文自然传进了长公主耳朵里,元承晚听着声满上京的“卫人化其上,淫於新昏而弃其旧室”。 恍惚听到裴时行本人托古讽今的种种控诉。 不单如此,他朝堂之上的英姿壮迹也一并传进了长公主耳朵里。 晨间,长公主府。 宋定仍如往常一般来怀麓院禀事:“昨日裴御史早朝时参右谏议大夫王轩渎职,王轩当场喊冤,二人言语机锋,争论不断。最终王轩被当场收监候审。” 元承晚只当时闻听过便罢,却也在腹诽裴时行最近实在风头太盛。 虽说裴郎在上京一向大名鼎鼎,但他近来似乎格外注重外在,衣着尤其鲜亮,频频出入宴会。 宴上打眼,宴后还要传些瑰丽诗篇出来。 裴时行状元出身,以往自然也有诗篇流传,但皆为苍郁劲拔的咏史之作。 此番前所未有的哀怨诉情,虽篇章口吻控诉,却显然令他的人气急速上升,一骑绝尘甩开其余上京美男子。 元承晚却觉他的屏委实开的过分勤快,令人忧心会否将他的艳丽翎毛开秃。 她几乎要疑心是他一贯心高气傲,从未受过女子冷脸,前次被她的言语刺痛,这才性情大变。 这一猜测在她亲眼见裴时行入玉京楼时得到应证。 元承晚自出宫建府便时常混迹玉京楼,早已是此间熟客。 她出入玉京楼不要紧,可裴时行至此就是破天荒。 长公主殿下仿佛亲眼见证纯直臣子的堕落腐化,不由生出几分江山危矣的哀叹。 裴时行今日一身鸦青云纹锦袍沉稳持重,霎时将在场的乐工伶人、世家子弟都衬成了青嫩软弱的小白脸儿。 这自然也是他的用心。 待入席见礼时,四面收到好些小肚鸡肠弱男子的怨毒眼风,裴时行只觉浑身通畅,心胸益发痛快。 他唇角笑意温润:“听闻殿下今夜于玉京楼设宴,席间俊彦才子云集,臣不请自来,万望殿下海涵。” 这倒的确是元承晚会干的事。 不必向特定人发放名帖,随心挑个日子便摆酒设宴,不拘男女,无论你是王公显贵还是贫家学子,只消当场作诗一首,才华得长公主首肯便可入宴。 才思敏捷得长公主青眼者,还可获赏银百两。 这诵诗宴或许一月数次,或许几月才有一次,全凭元承晚心意。 不过无论是图长公主这个人还是图赏银,抑或只是为了亲自一观这位艳名远播的美人,元承晚的宴会一向宾朋满座。 原本座中众人已轮过一圈,正作片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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