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者有,不羁闲坐、赏丝竹之乐者有,闭目把酒乃至引吭高歌者亦有。 可自裴时行一来,席间便有些拘束。 当着这许多人,元承晚不好出口赶人,只好出言活跃气氛道:“裴大人难得赴本宫这闲人宴会,诸位不必拘束,自管玩耍便是。不过,若今夜谁的诗句有幸能得裴大人青眼,本宫便赏金百两。” 最先站起的是一位女学生。 她家境寒微,赴夜宴本意在赏银,谁料竟能亲见这轮高不可掇的天边清月。 不知是少女的隐秘情思作怪,抑或作为后辈冀望得到状元郎的指点,脊梁间莫名积了一股气撑着她站起身来。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听她以柔澈嗓音边思边吟。 元承晚朱唇含笑,细听这女学生诗中字句,只觉她思路锋锐,颇有灵气,心下不禁击节喝彩。 她眼梢一挑,向裴时行瞥去。 那人早就在候着她望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他眉眼含笑,却不动。 这是何意? 长公主微蹙了蹙眉,目中询问愈重。 裴时行长指在桌面金樽玉箸隐蔽处轻轻晃了晃。 这下懂了。 只是她琥珀色眸子在烛光下神气奕奕,脸颊鼓鼓,似乎很不服气。 不好在哪? 裴时行收到眼神,不答,只定定盯住她喝下今夜第一口酒。 金茎露入喉香冽甘美,却自肺腑一路点出星星燥意。 长公主也生了恼,撇开眼去,再不看他。 楼中弦歌娓娓,耳边诗句还在继续,无人知晓这二人之间的眼神涌动。 裴时行垂眸把玩手中杯盏,还是没忍住挑了挑唇。 多情又娇憨的长公主,似乎别有趣味。 女学生一首即兴长诗终于落下最后一个话音,她松了口气,笑意笃定地面向裴时行。 有长公主先前之语,众人也都望向裴时行,想听他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只见裴御史神色从容,俊面上还是一贯的寡淡:“才思敏捷,甚好。只是诗者,作之者畅怀舒愤,闻之者则足以塞违从正。” “言已谐和,可方才之诗,意是否真?” 女学生嘴角笑意微僵。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不必囿于格律,而损耗诗之本意;更不必逢迎时事,而使诗文忤于本心。 “少学子,正是心随朗日,志比秋霜之时,大可将心头曲直爱憎述于笔下,无须矫饰,自会有意气高昂之壮美。” 裴时行这话不算委婉,那女学生听完若有所思,恭恭敬敬伏身一礼。 元承晚总算知晓关窍所在。 她望向平静受礼的裴时行,第一次发觉他的些许用处。 看来裴郎的这个状元应当还真是靠自己考出来的。 可长公主今晚宴会本就意在资助这名女学生,她也的确不叫人失望,学识出众,堪为大才。 待她谢完礼,元承晚开口解围道:“本宫倒是很欣赏你的诗文,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学生眸中一亮,连忙回道:“禀殿下,学生名高沁。” “好!高沁,今晚的百两银是你的了,望你日后学业进益,也能如裴大人所言,‘发诸情性,直抒胸臆’。” 她红唇轻吐,话尾复述似乎意有所指。 高沁今夜收获颇丰,实在惊喜,清秀面颊亦开始生热。 元承晚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适才不过奢靡贵女的随心挥霍。 她不在意百两银,更不在意旁人的感谢。 长公主止了她的道谢,只朝乐官扬了扬下颌。 歌乐再起,宴会重新热闹起来。 唯有裴时行仍盯着云鬓花颜的长公主,眼色探究。 主座之上,金玉堆出的美人粉面含笑,金樽的光辉映在眸中,叫人不敢逼视。 他盯着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臂晃眼。 红唇微启,含入一口酒液。 那张唇方才曾唤他裴大人。 裴时行忽然有些燥热,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宴饮过半,宋定走到主座上,凑到元承晚耳边说了些什么。 她眼神似乎不经意略了一眼裴时行,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点了头。 他时时留意着她,深知那句话极有可能是对他的抱怨。 裴时行也只好无奈含笑。 然后笑意在下一刻僵住。 他攥紧手中酒盏,眼红滴血地望着宋定领了一个白衣小倌进来。 那小倌像一只扑棱蛾子似的,翩翩飞到了长公主身边落座。 裴时行看着那小倌故作娇弱的瑟缩姿态,又见他媚眼如丝,殷勤倒酒,复又举盏递到长公主唇边。 只觉五内皆炸。 幸好元承晚抬手止了他。 裴时行心气稍顺。 可白蛾最爱扑火,长公主此刻就是那团火。 小倌黏糊糊搭上身去攀长公主肩膀,脸也渐渐靠过去,也不怕将长公主挤得掉下座。 这头的元承晚自然能感知到裴时行视线,她捏住花月的腕子,丝毫不受他的撩拨影响。 “你坐过去些,本宫不需你服侍。花月,你今夜求见所为何事?若还是要我收你,话就不必说了。” 这小倌是去年自苏杭来的,元承晚爱听曲儿,点他唱了几回,谁料花月声称对她一见钟情,定要她纳他入府。 花月哭得委委屈屈:“奴自知身份低微,再不敢奢求更多了,只求殿下日后多来玉京楼,多让奴来伺候便是。” 长公主见他哭得真挚,只觉额痛。 但她一向对美人多几分容忍之心:“本宫知晓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莫要再哭,本宫应了你便是。” 花月得贵主承诺,破涕为笑,红着眼睛觑她:“殿下当真?” 元承晚自是应下。 裴时行见那蛾子笑得刺眼,便知是元承晚许了什么承诺。 他胸中怒火已将一大锅醋都煮开了,这下咕嘟冒泡,酸意翻涌在心头,只觉辛辣难忍。 眼见蛾子又悄摸摸探手去抚长公主柔荑,元承晚竟也不拒绝。 裴时行忘了自己此行的本意,砰地一声搁下酒盏,嫉恨而去。 落座于他身旁之人感受到了动静,犹自怔楞。 裴御史在席间并无熟人,所以无须打招呼。 只是这位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了,就叫人震惊不已。 翌日坊市传言长公主与裴时行果真不和,一方竟然自另一方宴会上吊着黑面甩袖而去。自是后话不提。 裴时行已不愿思考明日旁人流言会如何说道了。 他早已换下那身新做的衣袍。 此刻独坐书房,生平第一遭,委屈与懊恼一遍遍叩问他的神经。 委屈的年轻男人展开他的宝贝秘籍,蘸墨划去那条“投其所好,令她发现你二人的共同志趣,从而引发谈兴,情谐神振,两心相鸣。” 下方一条写的是,世人爱良才,更爱明珠蒙尘、珠玉落泥。在适当的时刻露出失意、落魄一面,抑或负伤流血。 一言以蔽,令她在对你的仰慕中产生怜惜。 他愣愣看了这条许久。 而后自嘲一笑。 她眼里甚至没有他,他受伤她也看不见,更遑论心疼,遑论怜惜。 她本就生于云端,乐不识愁,亦从不把旁人心意放入眼里。 裴时行只觉自己无比轻贱。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如今为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似乎是自那日后殿之事,一切便悄然偏离轨道,混沌至今。 他完全无力主导。 这和他的设想全然不同。 他素知长公主好美人,好金玉,好繁华,好弦乐;今夜亦是精心装扮,赴她的宴。 却不知她好的其实不止是美,更是色。 他也不知自己其实这般悭吝小气。 醋海翻波,能将他头脑打昏,变得嫉妒又恶毒。 仿佛不是原来的裴时行。 男人望向窗外皎洁月色。 她似青霄之上意态高远的无情神女,洒脱无拘。 向来漠对世人评说,只凭自己喜怒行事。 自然也不关心,地上的凡人为她痴狂,变得虚伪、嫉妒、丑陋。 甚至变得犹疑。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元宵喜乐! 相关引用/改写: 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孔颖达《毛诗正义序》 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唐太宗《经破薛举战地》 “《谷风》,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伤败焉。”——《毛诗序》 关于江山危矣那里,狸狸宝贝的心态就是,有一天看到最勤学的学霸也开始摆烂,就感觉事情变得很恐怖
第8章 夫人 元承晚倒不觉裴时行忤逆。 坏就坏在她原就存了试探之心,这下果真自裴时行的一怒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不由暗叹麻烦。 万望裴大人的心境不过是男子对与他燕好过的女子所生的莫名占有欲。 须知世间男子大多自命狂妄,一旦女子同他有过什么牵扯,他便口上叫嚣要大包大揽接管那人的一切事体,言中极力凸显自己的重情有义、敢作敢当。 只因肌肤之亲,便将女子视作自己的私有物一般。 哪怕这事本就你情我愿,两相得乐。 更何况,她为君他为臣,为君者不过在紧要时刻用他一下而已。 不消他将自己摆到高位,好似俯身欣赏把玩过一个物件,虚伪又自大地将自己的“把玩”称作冒犯,视作亵渎。 将自己视作有能力去冒犯、亵渎这些物件的强者。 而后再施舍些虚伪的关心。 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赞颂。 赞自己有所担当,差一点就要将自己感动。 将自己颂为比女子高一等的人物,说着体贴女子,实则字里行间都在剥夺她们、削弱她们。 可元承晚此刻倒希望,裴时行便是这般自大男子。 如今的日子是她煞费苦心求来的平静,她过的惬意,无意探究裴时行的真意,更无意去参悟情爱一事。 所以任裴时行又重整旗鼓,继续名扬于市井朝野,长公主也不闻不问,不再容许他占据分毫注意。 到这月逢十,皇后诏长公主入宫。 暑气萌动,庭中蝉鸣嘲哳,听雨遣了人持竿粘蝉,却驱不尽午间倦意。 元承晚人也有些惫懒,春晓花鸟绢素座屏后放了冰鉴,正丝丝送着凉气,她斜倚在云团缂丝引枕上昏昏欲睡。 听使者于屏风后传了皇后旨意,她也并不惊讶。 这几日她未曾入宫,皇嫂想必仍是牵挂前次的意外,要亲眼见她才能定心。 谢韫午后难得无事,安坐殿中等候,见元承晚到,笑微微迎她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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