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娘娘出事了。” 众人愕着面目听这名叫秋和的女官含着哭腔道尽原委,竟是皇后摔倒了。 而后便是元家兄妹甩袖大步而去。 辛医正也起了身,只是她或许是太过慌乱,被远远地落在了那两人后头。 殿中一片死寂。 唯有那名驿使身上的雪水和长公主座前滴滴流坠的美酒,为这奇诡增添几分莫测。 秋和方才在路上便喊了侍卫去宣太医,待元承绎赶到时,谢韫已被人安置到了千秋殿中一早备下的产房。 他头一次不顾什么帝王威仪,亦再不管旁人目色,径自便闯了进去。 谢韫整个人都淡的像一缕魂,乌发湿透黏在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眼下有侍女倚在她的背,正试图往她嘴里灌参汤: “娘娘,不能晕啊娘娘,娘娘您张张口。” 这些女官皆是这五年来同谢韫朝夕相伴的宫女,素日同她感情极厚,已不是像侍奉一个主子一般待谢韫了。 眼下这名女官名叫春和,她哭的有些厉害,胡乱用袖子揩掉涕泪,又将碗沿递到谢韫唇边。 “阿韫!” 元承绎只觉自己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鼓胀、发痛。 他大步走了上去,却不敢动谢韫一下。 她好似已然没有了生机。 “阿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睡过去,阿韫!” 他眼看着谢韫半睁半合的眸渐渐翻白,心头第一次体会到失去谢韫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求求你了,阿韫,喝下去好不好——” “娘娘,水破了,您得把小皇子平安生下来啊娘娘!” “不要死——” 所有声音都充斥在这间产房,喧腾一片,搅得人不得安宁。 却又好似什么咒语,生生绊住了谢韫的脚,将她重新拽回人间。 她翻白的眸渐渐张开,慢慢凝聚起神采。 “出……去……” 她终于对着元承绎说了今日以来的第二句话。 元承绎已不自觉落了泪,此刻红着一双眸,惊诧不已。 可谢韫又阖了眸。 元承绎慌忙喊道:“阿韫,我这就走,阿韫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他一瞬的怒意俱被谢韫阖住的眸子打散,几乎是毫无形象地杵着地面撑身而起,而后踉踉跄跄地出了产房。 谢韫仿佛是在用最后一丝神智观察人世,直到元承绎离去她才启唇,大口大口咽下滚热的参汤。 似经历烈阳酷晒后的一茎菡萏,已是蔫然欲枯之态,正汲取了最后一点甘露,积蓄着力量,完成她此生的最后使命。 紧紧闭合的门扇阻隔了产房中的一切声响。 廊檐下宫灯一盏盏,在冬雪中融出一片暖晕,可檐下的元承绎和元承晚都是一片死白面色,二人沉默地矗立在门外,已觉得自己发不出一点声响。 元承晚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无比地荒唐。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噩梦,掩在袖内的手狠狠掐了掌心数次。 可痛感无比清晰,她的神智也无比清晰,始终无法自这一场噩梦中苏醒。 人终究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在某些时刻总是无助无力的。哪怕世间至为尊贵的帝王,此刻亦不得不对着神佛低头,一遍遍祈祷。 元承晚也是如此。 她在心头绝望地祈祷过数遍,可张开眼,风雪依旧。 这一切不是梦。 她只能接受一切。 接受裴时行六日前便遭难,至今不知生死;接受她的皇嫂莫名同崔恪一齐摔倒在一处阁楼,而今两人双双昏迷,皇帝封锁了宫门,可至今亦问不出线索。 元承晚在这个寒彻心骨的冬夜里生出无限凄茫,可此夜连一轮月都没有。 叫她满怀迷雾都无法被照透。 “娘娘,再加把劲呀,快了娘娘,快了。” 仍是房内侍女的呼喊将她又一次拉回这一片无望的境地。 或许她只能等。 等到天亮。 或许天亮时陇上派遣的第二个信使也该到了,他会为她带来喜讯,告诉她裴时行是安然无恙的。 今夜的所有痛苦煎熬都只是虚惊一场。 天亮时,谢韫也该平安诞下她的小侄儿,而后崔恪也醒来,所有的迷雾都会被驱散。 可直待到中夜,崔恪未醒,房内隐约传来谢韫虚弱的呜咽。 他们兄妹二人无知无觉地立在檐下,所有的知觉也一并被风卷走。 元承晚将眸子木然地定在庭中一抔雪上,雪渐渐住了,并未再堆积起来,唯有那抹雪光在她眸中渐渐明亮起来。 或许是天快亮了。 东天将晞时,殿中传出了初生婴童的第一声啼哭。 “哇——”的一声,不算强壮,却又清晰到令每个人都释下重担。 雪光越来越明,周身的血液因这一声控诉般的啼哭急速开始流淌,所有的知觉顺着五脏六腑,一一重归□□。 那哭声渐强渐大,仿佛是今夜荒唐中的唯一一抹光亮,就此划破黑夜,将所有人眼中凝冻多时的泪水也一并激发。 “娘娘生啦,是个小皇子!” 迷雾仿佛是在渐渐散去的。 谢韫实在太过虚弱,强撑着一口气生下孩子已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 此刻初生的孩儿被洁净柔软的襁褓包裹住,递到皇帝怀中。 而他的母亲正躺在床上,神态安然,沉沉睡去。 “皇后如何了,她何时才能醒?”元承绎紧凝着谢韫面色,一边小心地抱着怀中的孩子。 这是他和谢韫的儿子。 这可怜的孩子还未能在母腹中吸收到足够的养分便仓促地被迫提前来到这个世界,好似连襁褓都比阿隐出生之时短了一截。 他方才控诉似的哭叫了许久,眼下也同他的母亲一样,心无挂碍沉沉睡去。 “娘娘无事,只是太累了,晕了过去,明日便可苏醒。” 秋和悄悄为谢韫掩上帐帘,望一眼皇帝怀中的小皇子,而后沉默离去。 元承绎臂弯里的孩子曾被父亲放弃过,在母腹中时亦不被众人看好,甚至方才还因了今夜的意外被憋紫了脸,差一点儿就要母子俱亡。 可他终究顺利出生。 且还生成了在这宫廷之中,被许多人期待的性别。 皇帝眉心轻蹙,一会儿望榻上的谢韫,一会儿又低头凝视怀中的小人儿。 明明什么都有,妻儿都在怀,他却无端生出一种惶恐,好似什么都无法抓在手中。 “皇兄。” 是长公主打断了皇帝杂如藤蔓的思绪。 她紧接着说出了第二句更为震撼皇帝心神的话语: “臣妹要亲自去陇上。” “不行!” 皇帝也极快地拢回神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妹妹: “如今陇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谁人都无法知晓,朕已经派人前去,朕也相信含光,但你不能去。” 长公主自这话中听出了什么,陇上果然有异常。 可她下好的决心,纵是皇帝亦无法扭转: “臣妹要去。皇兄,我同你说,是希望你可以替我照料阿隐一二。” 说到阿隐时,元承晚话音无端带了些哽咽。 这话里的意思,是做下了最坏的设想。 若是她和裴时行都无法归来,那就要托付皇帝照料好他们唯一存世的女儿。 为人父母,这其实是非常自私的一个想法,元承晚在风雪中立了一夜,终究做下这个对阿隐而言十分残忍的决定。 她亦知晓自己此刻不应该贸然而动,在阿隐的父亲涉险之时,她身为母亲,最该做的是好好伴在阿隐身边,好好守着她。 然后母女二人一齐等待那不知吉凶的消息。 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生而具有七情六欲。 这些情会触摸到神智,让人会为世间之奇人壮物感动,叹人间山河壮丽,知不平之事心生怨愤,得以申发。 可这些情也会束缚住人的理智,明明知晓另一条路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却偏偏要涉险。 譬如此刻,她自认无法在上京不知日月地无望等候,等一个到天明时分都没有传来的消息。 元承晚的目色太过坚决,元承绎几乎可以自其中看出烁亮灿然的火焰,明明地燃在她眸中。 扑不灭,烧不尽。 终究是他暗叹一声: “朕会为你安排暗卫武婢沿途相护,阿隐在上京,你不必担心,他有什么,阿隐也能有什么。” 皇帝的大掌拍抚在怀中的襁褓上,亲口对妹妹做下保证。 长公主僵立了一夜的双膝缓缓落地,对着自己的兄长亦是君王行了个端正的拜礼。 就此旋身离去。 天明即是元旦大朝,可这一夜实在混乱,昨夜入宫参宴的王公贵族都被封守在南薰殿,等着谢韫或崔恪中的任何一人醒来,替这荒诞离奇的一夜诉出真相。 谢韫是在辰时正醒来的。 她醒来时,元承绎正坐在榻边,手中怀抱着新生的儿子,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仿佛许久都没能这般静静望过她,许久都没能和她有这般平静温和的相处。 谢韫不在意那人眼中的柔情,甚至没看一眼皇帝怀中的襁褓: “去抓崔慎!” 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元承绎怔了一瞬,垂眸间想通了所有关节,宣人去办。 “阿韫,你怎么样了?”他低眸柔声问道。 稍稍抬高了臂,想将怀中酣眠的儿子示与她看。 可谢韫又紧接着下了第二道指令:“把他抱走。” 她素来温婉柔顺,对元承绎小意体贴,可今时今日却仿佛地位倒转,她成了发号施令的一方。 元承绎忆起她昨夜模样,仿佛是在生死线上挣扎一遍,差一点儿就要被夺走,却仍是强撑着生下了他们的孩儿。 他终于学会忍让,沉默地召来宫人,将孩子抱走。 帝王的臂弯强健有力,可抱了太久亦微感僵麻,元承绎无比小心地将襁褓递到乳母怀中,还颇为爱怜地触了触儿子红润的小嘴。 但待他带着满面笑意转回脸时,谢韫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仿佛这不是她盼望许久,昨夜又拼去半条命生下的儿子。 “我同崔慎一早便勾结,他想做英国公府的世子,我想有娘家的靠山保我终老,故而一拍两和,各取所需。 “七夕夜曾有盗贼过市,商队追逐其后。那商队是崔慎的仇家,我一早泄露了我同晋阳的行踪给他,为的是令那商队冲撞到我等,然后借你的手,将他们赶出上京。” “阿韫?”元承绎面上笑意未褪,乍闻此言,一时难以反应。 可谢韫已然闭起了眼,不愿看他: “只是后来的宣阗刺客并不在我设想范围内,故而也是自那一夜,我知晓崔慎背叛了我,他野心不止于此,背后还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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