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元承晚至此, 望着一群来回奔走的烂漫孩童, 亦觉得心下平静许多。 可惜这日不巧,杨氏原本预备将施粥同赠寒衣两桩事一齐办妥,只她挑的成衣铺人手不够, 有些贻误, 杨氏前番定做的衣物并未赶制完毕。 故而长公主只陪同杨氏施完粥, 便又回了官驿。 沿途自然是不能忘自己的“纨绔”本色, 走走停停,一路添置了许多杂卖玩意儿,令随行的两位武婢坠了满手的箱盒。 待至官驿下车时,天际阴晦,雨丝如瀑,鸣檐有声。 这在凉州地界儿倒是万分珍贵,只是若人行于其中,便觉出多一分的寒意。 元承晚径自撑了伞,轻轻挽住裙裾,留心地绕过脚下每一个水洼,预备行至自己的客房。 待上了长阶,入了正门,行过照壁时,不期然与三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相遇。 他们似乎正在雨中巡哨,身上披了蓑衣,头上带了笠帽,隔着风卷雨势,不大看得清面目。 长公主原本只是偶然瞥见一眼,却又忽然改了主意,扬声唤住了那三人: “你们几个,等等。” 三人听命顿步,拱手以待。 官驿中每日都有侍卫巡查往来,他们自然知晓这凉州城里来了位貌若天仙的长公主。 长公主素手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桐油伞,雨如帘幕顺着伞身欹斜四落,令这娉婷女子与对面的三个男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纱帘。 庭中三两杆翠竹经雨,竹色愈浓,时低时高。 她微微将伞往后斜了斜,葱白的指抬起,仿佛是随意点了其中身量最高的那名侍卫: “就你了,你来帮本宫把这些提盒搬回去。” 话罢便径自扭身离去,只留那清软娇柔的话音缭缭绕绕,酥麻麻萦在三名侍卫耳畔。 那名被选中的侍卫也并不多言,三两步便提了东西跟上长公主的步子。 随她一路进了院门,上了回廊,行至客房门口,而后在她的授意下将两手的提盒送进了门。 身后的隔扇门却在他转身之际,已然被长公主严严实实掩上。 小娘子闩好了门,旋身飞扑进这高大男子的怀抱,竹青裙裾翻腾滚成一朵花,丝毫不顾二人身上衣衫被彼此沾湿。 她一双玉臂死死搂住男人劲韧瘦窄的腰,埋头在他怀中深吸一口,哭音终于伴着吐气一道,颤颤泄露: “裴时行。” 她唤他的名,话里是前所未有的缱绻情态。 那头戴斗笠的男子原本只露出一个清隽的下颌,此刻却终于叫元承晚望见笠帽下那双清锐的眼,正徐徐蕴了笑意。 男人扬手解下斗笠,生怕水点子落到她面上。 “狸狸,是我。” 他终于克制不住将怀中的小娘子一把抚按到胸膛,谁的思念也不比谁少半分半毫。 元承晚的身形被这肩宽腰窄的高大男子完全覆住,连烛火映出的影子亦纠缠在一处,仿若嵌连作一个人。 她主动踮了脚,用柔软的唇来密密倾诉自己的思念。 裴时行也更深地埋覆下去,同她在这一片冰寒的触感中接了个漫长又炙热的吻。 雨声鸣檐,急而骤地刷打过窗边绿叶,可再大的风雨也泼不灭滚烫的干柴烈火。 男人一身侍卫衣着,二人唇齿相依,事态渐渐控制不住,他身上仍披着蓑衣,水泽已将两个人的衣衫都浸润、湿透。 元承晚在他火热的唇舌下被窒的芙蓉面红透,却仍是不满足于此。 一双柔软的小手胡乱地攀上他宽阔肩背,使力撕扯。 那手心带着燎人神智的热度,终于将裴时行欲要慢慢同她叙话的所有理智,全都撕毁殆尽。 紧紧掩闭的房门遮盖了一切声响,所有的思念和急切都被无声交|融在一场急雨之中。 金钗和罗衣委顿一地,长公主伏在榻上,只披了件丝织的淡绛色外衫,好似层叠花瓣中最为白玉无瑕的花蕊。 美而不自知,无端诱人采撷。 她整个身子仍在细细密密地颤,却不由分说地伏在裴时行怀中,不肯分离。 裴时行向前从未感受过她这般依赖情态,一颗心满足的几乎要溢出来。 却也知元承晚这段时日,究竟独自吞受下多少煎熬忧惧。 男人一颗心又是酸涨又是柔软,恍若一抔温软泉水,稍微倾洒一点出来便是对她的心疼。 裴时行忍不住要一下又一下亲吻在她汗湿的云鬓乌发上。 “狸狸,”他扯过被褥覆在她的肩背上,嗓音沙哑道,“你来陇上找我,方才那般打扮亦能将我认出,你不知我心中有多高兴。” 元承晚一双水目中柔媚未褪,她吊着眼梢,瞥了一眼裴时行。 此刻真切感受着他的力道,他的体温,却也到此时此刻才忆起自己的满怀委屈。 “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以为你当真……”她也起了哽意,“裴时行,你当真是无比可恶!” 他含笑听着她的控诉,捉了小公主的柔荑放到唇边一下下亲吻,下巴上起了些青虚,酥痒痒扎在她手上: “对不起狸狸,日后都不会了。 “此番算是意外,我提前两日识破他们的阴谋诡计,可官驿并非完全可信,故而我并未来得及传信。” “只是狸狸,” 裴时行捧起她的面,终于语气正肃道: “你记着,日后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再听闻我出了什么祸事,切莫再如今日一般,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出来寻我。” “狸狸,我可以为你做到这一步,但你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隐,都不必如此。” 眉目清俊的男子细细抚过那仰面望他的小娘子。 而后用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轻抚去她满眼的委屈与不解: “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永远不要为我和阿隐涉险,好不好?” 元承晚骤然听到这番话语,几乎是又一次感知到裴时行的偏执。 她悄悄叹了口气,撑身起来吻住他,低低柔柔地安抚道: “裴时行,你别怕,我并非贸然行动。我知你爱我,只是我对你和阿隐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亦爱你们,所以无论天涯海角,我总会寻到你们,和你们在一处。” 这样的角度恰好方便了裴时行,他仰头吮了一口,用齿轻轻磨过。 似是依恋,又似是惩罚。 而后在元承晚难以抵抗的战栗中,无情地将她最后一丝神智夺去。 元承晚爱他,仿若神女对凡人的一丝垂青,纵是无情也动人,裴时行甘之如饴。 可他要她长乐安健,百岁无忧。 若这般看来,元承晚爱不爱他倒是不那么重要。 因为无论她对自己有没有情,这情的分量够不够,裴时行都会将她缚在身旁。 哪怕她不愿,她也只能和这一个男人生死同穴。 他永不知悔改。 “晚晚,我爱你就好……” 你只消伴在我身旁,长命百岁,永不与我分离即可。 神智若颠簸风浪中的一豆灯火,摇摇欲坠,几欲泯灭。元承晚雪白的趾都忍不住蜷起,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理智。 “裴时行——” 她扯住了裴时行的墨发,迫令他的唇齿离开: “你等等……我问你,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你今日为何扮作侍卫?” 裴时行顺从地吐出,他此刻也眼尾轻红,乌润的眸波光潋滟。 乌眉长睫,墨发红唇,比之平日多了一丝艳丽。 但论及正事,他的眉目一瞬之间凝上冰寒之意: “依目前的证据看来,陇上的确存在私矿,亦有人在暗自炼造私兵。” “狸狸,你可知端河?” 元承晚颔首。 端河穿峡过原,给养一方水草,但更为关键的是,在本朝开辟西域官道之前,此河便是大周商贾来往经商之地。 金银、宛马丝绸和香料,一应的货物往来皆依靠端河承载。 只是后来开辟了商道,端河运输便渐渐荒废。 端河之外便是北狄西戎等外族番邦,与大周毗邻接壤的正是宣阗,除此之外更有羽项、乌平等国。 大周征服八荒,保泰持盈百余年,这些小国也一个个归顺臣服于周朝的剽壮兵马之下。 可太平日子过久了,也免不了他们会生出异心。 元承晚也很快反应过来,惊讶道: “你是说,有人利用荒废的端河通敌往来,运输私兵?” “正是。” 裴时行自前次伪作宣阗人的刺客一事中便察觉有异,贼子的确有可能伪装作宣阗人,借以金蝉脱壳。 但若他们另有居心呢? 他曾在无数个昼夜对着大周舆图反复推量,宣阗顺服周朝日久,若有人想自西北攻入周朝要塞,少不得要自宣阗通行过道。 所以,若那人也在下一盘棋,要的是大周同宣阗交恶,自断手足,甚至两国交兵,而他们作壁上观,自其中渔利呢? 而后元承绎的话也证实了裴时行的这一猜想。 先帝的二位庶子或有异动,若有人意欲勾结外族,联合皇室血脉一举篡位,这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而这个阴谋中的世家—— 裴时行将目光锁定在了陇西世族之中。 “我此番下巡已是受各方注目,行事多有掣肘,未免打草惊蛇,必须隐名。” 正好他至此不过几日,陇上的官员便按捺不住,要设计谋害他。 裴时行索性将计就计,陪他们一道被山雪压埋,又在之后假令裴无咎装扮作他的模样,扮出一副元气大伤的病态,终日闭门于官驿。 为的是放下诸人戒心。 “陛下曾亲赐下虎符予我,三镇有帝王亲信的玄甲军驻守,为防对方狗急跳墙,趁势发难。我亲持虎符与三镇统领取得联络。届时证据确凿,贼子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元承晚终于听懂了他们的布局: “那端河那头还没能找到确凿证据么?” 裴时行墨眉轻拧: “我们的人只查到端河有商贾运输来往,同羽项人有勾结。但是如今冬寒时节,河道封冻,最近的一批货物已然是两月前,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入羽项之时。” “所以你一边联络玄甲军,一边又忙着搜寻对方锻兵的藏身之地?” “正是。”裴时行此刻仍有闲情逗弄她,挠了挠她小巧的下巴,“殿下冰雪聪明。” “只是……殿下,我……” 他忽而变得有些犹疑。 长公主诧异地扬眉觑他,颇为豪迈道: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吞吞吐吐?” “哦?”他喉音含笑,反问一声。 裴时行目中渐渐集聚起笑意。 元承晚霎时面容红透,自那双明晃晃含笑的眼中读出了他未出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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