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闻言又要跳脚,韩云度原在父亲等人身后站着,这一时一把拉住了母亲,将她请到了父亲身边坐下,又低声交代几句。 军巡铺的巡捕长搬了椅子过来,请李合月坐下,这才为难地看了双方几眼,却又不敢从中调停,这便尴尬地站在了一边,摸着灭火的勾叉、麻搭等物发呆。 李合月将金壅培的话收入耳中,只觉棘手。 当年舅母只将婚书取回,却忘记讨要一纸按了手印的退婚书,叫金家人有隙可乘。 只是,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合月看向侧立在父母身边的金鹤川,此人容貌清秀,算是个英俊的,只是两只眉毛之间拱起,有一道日积月累的纹路,显是个心胸不开阔之人。 她依稀记得,父母说起过这家人,只说这位未婚夫比他大上四五岁,是个勤学苦读的,那他起码也有二十岁了。 当年悔婚的缘由是什么呢?李合月暗自揣测着。 第一个,一定是因着自己家中因凶杀而败落,第二,或许是在颖昌府已经攀上了高枝,所以才会将婚书退还,避而不见。 若真是如此,此时这一家人在她新婚的第二日齐齐赶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说旁的,只说金家当年既然悔了婚,没道理三年后却要来主动认下亲事,还口口声声要告她欺君、二嫁之罪,分毫没有顾及赵衡意的意思。 “草帖、细帖,通婚书何在?”李合月将手搁在了搭脑上,手心里冒出了细细的汗——当年与之交换的草帖细帖,通婚书都在舅母的手上,料他们已经没有,即使临时再伪造,如若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那也难成。 像是料到李合月会讨要此物,金壅培没出声,改由金壅培的夫人芩氏应对。 “这么些年,一直居无定所,草帖细帖皆在动荡里丢失,只是有一物,想是微夷在世,都不能否认。” 骤然提起亡母的名字,李合月的指甲抠进了搭脑,只觉一股子怒火直冲脑门,直想将这位芩夫人痛打一顿。 芩氏从荷囊里拿出了一只嵌珍珠的金手镯,小小一只,只能穿过幼儿的手腕的围度。 “这镯子乃是微夷妹妹当年赠我的信物,是从小娘子当初的手上褪下来的,里头还刻着小娘子的乳名——” 安氏听到这里,哪里还忍得住,又怕这贼婆娘将元元的乳名说出来,这便一个生扑扑上去,捉住芩氏的衣襟,就要抢夺,一旁的金壅培过来拉扯,倒叫安氏一个大嘴巴扇到了一边,直气得原地跺脚,捂着脸直呼有辱斯文。 韩云度及父亲的同袍等人将她们分开,抱开了安氏,那金鹤川却上前一步,躬身揖首。 “小生恪守礼仪,已定下来的亲事不敢违背,若小娘子执意要犯下悔婚欺君二嫁之罪,那只有开封府见了。” 他扶住了自家母亲的手臂,高声喊军巡铺的巡捕长,“小生一家告辞。” 他们骤然而来,打得李合月一家措手不及,又在安贵巷里大闹,再去开封府报官,就是为着将这件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 李合月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那芩氏被安氏一拉扯,钗环凌乱头发散落,气的口不择言,高声道:“都说丧妇长女不娶,你家中又有恶妇,如何能教好你为人/妻,为人母?如今告到开封府也好,不必将你这祸害引进家门。” 她低低咒骂,话音落地时还狠狠剜了李合月一眼,就在这一户人家即将踏出军巡铺的院落时,忽听得有人在外高唱:开封尹,郑王殿下驾到。 众人为之一凛。 芩夫人胆寒一眼看向自家夫君,脑中想着今日午间那位宦者的话语,徒生了几分勇气。 在千万束清寒的雨丝里,有人从烟水气里执伞走近,眉峰沾了细微的雨气,在皙白清透的面庞上,尤显出几分浓墨重色的英武。 在下拜的众人堆里,他抬手唤李合月,“过来。” 李合月向他走去,他双手扶住了她的手臂,紧接着韩定雍领着儿子同袍,呼啦啦也跟过去一堆人,站在了赵衡意的身旁。 他的视线在小娘子强忍委屈的通红双眼停留,一息之后开口道:“——女儿家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只该为人/妻为人母,如何为人,才最紧要。” 他向头发凌乱的安氏颔首,谢道:“舅母将王妃教的很好。” 一向不被他人理解的安氏在这一刻楞住了神,旋即有一股委屈上浮,点头之后转过了身。 金壅培身为四品大员,即便门外有他的随从拥护,又有着今日午间传下的旨意做定魂符,然而在触至郑王殿下的眼睛时,仍不免心虚胆寒。 “本王判南衙,有何冤情照直告来。”赵衡意并不落座,只在门前高阶站定,淡淡说道。 饶是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赵衡意的确是开封尹,金壅培原本打定主意要去开封府府衙那里闹一场,好叫东京城人人都知晓,这一宗荒唐的婚事,不成想这郑王殿下,竟然亲自来了这里? 他吐了一口气,只揖首道:“下官状告华原郡陈炉李氏悔婚二嫁,有小娘子幼时金镯为证。” 他将金镯呈上,有开封府的衙役接过,奉给了赵衡意。 赵衡意只看一眼,淡淡道了一声巧了,“本王今日午间巡视南衙,有女子寻夫至开封府衙门前,仔细盘问后,知晓她的夫君姓金名鹤川,四年前在颖昌府成婚后,育有一女,如今整三岁。” 此言一出,金氏一家登时变了脸色,安氏却喜形于色,啐了一口,“原来四年前就悔了婚,如今竟还有脸来东京?” 金壅培强忍镇定,只觉事有蹊跷。 他下午临行前分明安排好了一切,如何儿媳却又会来到东京,背刺他们? 他正脸色阴晴不定时,忽听嘎吱一声门响,有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抱着一个女娃儿走了进来,神色镇静,可眉宇间的怒意显著。 “……打量着我父亲如今下了大狱,无亲无靠,你们这丧尽天良的一家人,不想着为我父奔走,竟起了抛妻弃女的恶念。如今又得了什么人的受意,竟来诬告好人?当初悔婚的是谁?” 她说完这些话,只抱着女娃儿跪倒在赵衡意的身前,泣告:“妾拼了一条命,也要与此人和离!” 李合月心一酸,将她扶起,接过她怀里啼哭的女娃儿,又听大门一声响动,有高大如山的戎装男子推门而入,两道浓眉倒竖,喝道:“本将是颖昌府保节军指挥刘禀能,愿为安大娘子作证!当初这厮退草帖婚书,还派人辱之,本将看不过去眼,派人一路相护,若是上公堂,本将来作证!”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雨叶吟蝉 金鹤川的夫人名唤曾玉翡, 年方二十二岁,父亲曾授承为龙图阁直学士,左谏议大夫, 乃是正三品的高官。 ①谏院的谏官有知无不言、言无非罪的风气。议论施政的得失,供陛下参考, 又有纠正陛下施政错误的责任,在百官的任用上也有非常大的权限。 高祖御极时,曾授承深受器重,只是这三年多来却每每同官家意见相左, 近来, 官家想要亲征北蛮, 曾授承极力劝阻, 因言语过激的缘故, 开罪了陛下, 罗织了几项罪名, 被投进了天牢, 在朝野民间掀起来巨大的波澜。 外头雨丝绵密,夜色暗淡无光。李合月不忍稚儿淋雨, 这便由着赵衡意在院中判案,自己则引着曾意翡在军巡院后堂里坐了。 曾玉翡生了一张爽直的面孔。 眉峰凌厉, 眼神清澈。 她拂开黏在额上的发丝,眼神里的几分惴惴不安, 在下一刻看到乖巧趴在郑王妃怀里的小女儿, 立时就生出了几分坚毅。 小女儿挨了雨淋, 似乎有些发热, 额发凌乱, 眼神朦朦然。 她在郑王妃的怀里搜寻着母亲, 在看到曾玉翡的时候,无力地伸出手,喃喃地喊着娘。 郑王妃的眉宇之间有心疼之意,将孩子轻轻递在了曾玉翡的手里,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那轻柔的动作,像是拂过花蕊的风。 “王妃娘子,妾身当年听从父母安排,同金鹤川成婚,一直同他长居京城,并不曾知晓三年前颖昌府门前的故事。”她将怀里的小女儿紧紧地抱住,向着李合月解释,“至于您同金家的婚约,倘或我父亲知晓,他一定不会答应金家的求婚——我父亲……他是个好人。” 李合月摇了摇头,拉她在椅上坐下,又心疼地摸了摸她怀中小女儿的额头。 “你不必解释。”她抬头轻唤了一声穗绾,“快去请大夫,孩子似乎发热了。” 她低头注意到曾玉翡的裙摆同鞋袜俱湿,其上还浸染了泥污,这便唤了桑禾来,低声在她的耳边轻言了几句。 桑禾领命而去,李合月方才轻声问道:“曾娘子,我听你说你的父亲下了大狱,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近三个月以来,曾玉翡每日里活的动荡,心情更是郁塞难耐,此时小女儿在怀里呼吸声粗重,王妃娘子的声音又有如薰笼的香气般轻柔,令她的心神渐渐放松。 “三个月前,家父得罪天颜,关进了大狱,家产尽数充公,我与母亲、乳母几人无家可归,所幸家父的几位同僚、学生救助,将咱们安置在了城东。”她说着说着,泪水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可眼睛却还圆睁着,不服输的样子,“那金鹤川在我父获罪的第九天,便借口要备考礼部试,回了颖昌府,整整两个多月不见踪影。” 此人行迹如此恶劣,令人发指。 李合月摸了摸她的手,轻声问道,“今日又是如何知晓的?” 曾玉翡抹了眼泪,回想着说道:“傍晚时分,有人到了城外,只将这厮的行迹告诉了我,因家母病重,无人看着璇儿,我心一横,抱着她坐车来了。不成想竟看到了金氏这一家贼的真面目!” 李合月感知到了她的难处。 父亲下了大狱,母亲病重无人照料,她一个人养着一个发热的孩子,还要承受认清枕边人一家丑恶的打击。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当即便喊了一声舅母,安氏正在外听赵衡意断案解恨,此时听见了唤,忙掀了帘子进来。 “舅母,二哥哥眼下也没事,能否叫他雇辆车子去城外接了曾夫人来?”她说完,又以眼神询问了曾玉翡,见她此刻终于绷不住低声哭出来,便也直接替她做了决定,“我记得州桥有一处正店,舅母叫二哥哥悄悄地去接了来,请曾夫人同曾娘子暂时在那一处落脚,也好为曾公的案情奔走。” 安氏点着头应了,又问了城外的地址,这便出去交待韩云度了。 曾玉翡万没有料到,这位王妃娘子只不过同她萍水相逢,自己的夫君一家还在行污蔑之事,她还能以德报怨,为自己同母亲、女儿遮雨,只觉得胸中澎湃之情,无以言表。 “王妃娘子……”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抱着女儿跪了下去,“家父入狱的罪名是贪腐,可惜抄家的兵丁只抄出来五千余贯钱,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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