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静悄悄地看了他好久,看到外头的天光渐渐明亮起来,李合月想着该要起身了啊,揉揉眼睛正要坐起来时,忽见窗下那人停住了笔,似乎在看桌上的藤筐,她的心就忽得向上一提。 下一刻,窗下人的手指便搁在了藤筐之上,片刻的停顿之后,他将藤筐里的那一片泥胚拿了起来—— 李合月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掀被跳下了床,口中唤了他一句,赵衡意闻言转回头看,这惊慌失措地小娘子却脚下一滑,径自扑了过去。 赵衡意何等敏捷,起身踢开了椅子,将李合月牢牢地接在了怀里。 睡房里点着薰笼,小娘子穿了玉色的寝衣,不曾梳起的发丝披散两肩,因动作太大的缘故,还有几缕乌发垂落在了赵衡意的手臂上。 怀里偎着一团温软,小娘子心虚地看了看桌上的那一片泥胚,偎在他的怀里由着脸色渐烫。 他的胸膛紧实,面颊耳朵贴上去,硬硬的质感,即便穿戴整齐也难免叫李合月浮想联翩,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头顶他出声轻询。 又是一句怎么了?李合月觉得自己又要急中生智,又觉得自己很好笑。 “自打认得了你,我急中生智的能力都变得很厉害——”小娘子仰头同他说话,睡出两道印记的面颊上,显出笑涡来,“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笑,很凶很凶,如何眼下变得这般温柔?” 她问的很直接,声音却是极轻极轻的,谨记着他同她交代过的隔墙有耳的话。 赵衡意一笑,将怀里的小娘子扶在椅上坐好,接着捡起了她的绣鞋,半蹲下去,认真地为她她把鞋子穿穿好,方才抬起头看她。 “又不是待谁都温柔。” 他像是在反驳她的话,可听在李合月的耳中,却觉得很熨帖,她坐在椅上晃了晃脚,仰头看他,狡黠一笑, “那你只待谁温柔?” “不知道是谁。”赵衡意回应着她的话,继而揉了揉她的额发,“去梳洗。舅母要等着急了。” 提到舅母,李合月便着急了起来,提了裙去了净室,在穗绾同桑禾的服侍下,穿戴一新。 再同赵衡意共乘的时候,李合月就有些不自然,视线总有意无意地飘到他的胸膛上。 方才他险些看到自己在泥胚上,刻的那些计划和谋略,是时候要换个地方藏起来了。 藏在哪儿好呢? 她冥思苦想,想了一万种方式,可惜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还要再想的时候,安贵巷已经到了。 一整个安贵巷围满了瞧热闹的百姓,舅母领着棠玉和青玉、云度在门口接驾,认真行过礼之后,将郑王与郑王妃迎进了门。 安贵巷的百姓们就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倒是先前来过的那个女使小厮,一脸难以相信地往回慢慢走。 “郑王殿下何等身份,怎还会陪她回门?”小厮百思不得其解,同身边儿的女使说着,“昨儿这安贵巷门前,不还闹了宗丑事?殿下该要把她休回家才是。” 女使倒持不同的意见,“你呀,看见什么往回禀报就是,偏还要议论这么多。” 二人落寞地走了,安贵巷韩家门里,韩云度陪着赵衡意说话,李合月则同姊妹俩个一道上了二楼,说起了体己的话。 许是觉着元元不在,赵衡意便同韩云度一起,往开封府大牢里去,临行时,又叫王府的仆从去潘楼街去叫索唤,置办一桌子菜,也叫舅母不要劳累了。 李合月同棠玉、青玉坐在未嫁前的卧房里,难免几分感慨,青玉最是顽皮,上下打量李合月,一时才坐在她的身侧,撞了撞她的肩。 “元元,同一个陌生的人共眠,睡的可香?” 李合月毫不犹豫地点头,她说香,“很奇怪,就像同大姐姐共眠一般,睡的实在安心。” 棠玉掩口笑,青玉却道了一声完了完了,遗憾的说道,“要脸红心跳才是啊,睡的安心反而没戏唱了。” “脸红心跳……”李合月想到晨起时他的胸膛,难免悄悄红了脸,“奇怪的是,我总不想睡觉,盼着能同他多说话,就算说一夜都不嫌累——” 青玉又道了一声完了,悄悄地说,“那你们礼成了吗?” 李合月摇摇头,同姊妹说话毫无保留,“我同他三年多前有旧,因缘际会之下才结成夫妻,彼此都心知肚明,怎么会真的成礼呢?” 青玉很遗憾,棠玉却笑她可爱,“不管未来如何,横竖都成婚了,就要做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做的事?”青玉笑闹着,竖起了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往下掰,“牵手?” 李合月觉得大姐姐说的有道理,一样一样回答青玉的话。 “牵手了。” “抱抱了么?” “抱……算是抱了吧。” “亲亲?” “没有没有——”饶是爽直如李合月,都有些羞赧的摆手加摇头,她迎着姊妹两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急急解释道,“要一步一步地来,比起亲亲,我更想干点别的” 青玉和棠玉不知晓元元和赵衡意从前的那些过往,只相视而笑,扑倒在元元的身上。 “快说说,你都想干点什么!” 姐妹几个就笑做了一团。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水树风闲 韩定雍从浚仪街的开封府里出来, 初升的日头不刺目,照的他身上暖洋洋的。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健康地、精神抖擞地, 出现在清晨的天光下了。平日里要么就是一夜不睡,萎靡不振地往家走, 要么就是吃酒吃到三更半夜,被抬回安贵巷。 哪怕是元元成婚这几日,他原想着戒酒来着,结果几位曾经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来了, 几个人见了面抱头痛哭, 说起从前在三千赤甲骑军里的旧事, 免不得又是哐哐一顿大酒, 喝的酩酊大醉。 算算时间, 高祖骤崩, 官家遣散赤甲军, 也不过就是三年多前的事。 三千赤甲骑军是高祖麾下的精锐, 许是担心这些人不服管,又或是觉得不是自己的嫡系, 于是在一夜之间,三千赤甲骑军被打乱遣散。有的人去了地方上的厢军, 有的则告老还乡了,而官家也在同年又组建了平北骑兵, 赤甲骑军彻底成为了烟尘。 韩定雍曾经是三千赤甲骑军甲营的副统制, 因常常执行密令的缘故, 故而不曾将真实身份同妻子说过。 三年半前他无故被遣散, 无颜回东京城, 踟蹰为难时路过家乡, 便先回了陕州祭拜父母祖先,再去耀州城探望妹妹妹夫,才知晓妹妹妹夫半年前遇害,他悲痛大骇之下,便往妹夫的兄弟家里去,才意外得知亲外甥女遇险,几经打听最终在城外的乱葬岗救下了元元,因他势单力薄,元元伤重,只能一路将孩子带回了东京城。 他被遣散后,先是在祥符县的厢军里任副都指挥使,因心中挤压了太多郁气,脾气越发不爽,一而再再而三地开罪上司,最终被一贬再贬,回了京城谋了一个城门侯的八品微末小职位。 韩定雍昨儿因为被郑王殿下一句话,而被发配进了开封府大牢。他虽嗜酒,却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知道昨日金氏一家进京闹事,一定要有个顶罪之人,这便乖乖地进了开封府大牢,做了待上一年半载的准备,哪知道,不过只待了一夜,今儿早上就被放出来了。 他此时想着心事,又想到元元和郑王殿下今儿要回门,他若脚程快,还能赶得上吃席,这便不自觉加快了速度,往前大步流星地走去。 前面是一间“老酒”酒亭,韩定雍远远地看见有个相熟的面孔倚门而站,他揉揉眼睛,认出来是同袍屠小山。 屠小山是从前他们这一批同袍里,面积最小的一个,只是岁月变迁,如今他也有二十八岁了。 此时他叼着根草站着,见韩定雍来了,一把拱到了他的手臂下,嘻嘻笑道:“哥哥,咱们弟兄几个备了酒为你接风,走走走!” 韩定雍其实是没有心情喝酒的,又急着回去见安氏和孩子,就一把推开了屠小山,叫他滚远点。 “老子再不回家,你嫂子就把我赶出去了。”他嚷嚷,“老子外甥女今日回门——” 屠小山说知道知道,把他往老酒酒亭子里搬,“哥哥您先进去看看!” 韩定雍闻言倒也耐下了性子,提脚往老酒里去。 这老酒酒亭不是正店,也非脚店,不过是个野酒馆,卖些低劣辛辣的酒水,叫过路的杂役、闲汉等等歇脚时饮几杯,算不得什么体面的地方。 他随着屠小山在酒亭里转了好几道,最后进了一间邋里邋遢的屋子,将将推开门,里头的人叫他吃了一惊。 正坐在一张八仙桌前的,是郑王殿下。 韩定雍就有些吃惊,怎么说呢,郑王殿下此刻出现在这里,就好像在一片油污遍地、酒水横流的世界,忽然降下一道清澈明净的甘泉,将这污糟的世界洗刷一新。 而在郑王殿下的身边,则坐了四人,皆是韩定雍从前的同袍,其中颖昌府保阅军指挥使刘禀能也在其中。 赵衡意站起身,将韩定雍请过,道了一声舅父请坐。 “舅父,今日为你洗尘。” 韩定雍并不是扭捏之人,既然殿下开了口,他便也坐在了赵衡意的身侧,同几位同袍点头致意。 “只当是在开封府里值了个大夜,还不用巡逻……”韩定雍不喝酒的时候,还是个谈吐清晰的,此时面对外甥女婿的关爱,难免有些许的窘迫,“殿下身份贵重,今日又是回门之日,同咱们几个老伙计挤在一处用饭,实在是咱们的荣幸——” 他的话,也是其他四人的心声,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 刘禀能是个敢打敢闯之人,接在韩定雍话后说道,“殿下不嫌弃咱们这些武将粗鄙,咱们自己都要嫌弃自己——昨儿揍了那金家的一群王八蛋,也不知有没有给殿下带来麻烦。” 赵衡意摇摇头,眼底有清浅笑意流淌。 “三千赤甲骑军,征服北秦,踏平西胡,同北蛮交战,以三千赤甲骑军逼退数万蛮族,最鼎盛时,将北蛮赶到杀虎口外,三年不敢犯境——这样的战绩,该是小王荣幸才是。” 韩定雍同刘禀能、屠小山等人在赵衡意的话音落地后,免不得对视,皆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激动与兴奋。 这位郑王殿下,说话时神色平静,然而每一个字都一句话,都让人心潮澎湃。 三千赤甲,当年叱咤边疆时,何等的荣耀!追随着高祖的马鞭,创下不世的战功。 然而三年多前,一切都付诸东流。 有门路的调走了,没门路的就此没落,回家务农经商的比比皆是,一整个三千赤甲骑军,就这么散落天涯了。 而殿下,却还记得他们。 刘禀能看了大伙一眼,四个人皆齐齐站起身,再在赵衡意的身前拜倒,无声地向他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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