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能与殿下同行,但小底却心牵西陉关。这两日听闻了殿下大破两万蛮子军,又生擒了蛮子的大王子,立下了赫赫的战功,小底扼腕叹息的同时,不由地心向往之啊!” 是实话也是套话。 值此危机两难的时刻,李合月也不打算寒暄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窦大官此刻不是应该率师屯居易州,管着粮草么?如何却又说自己随着官家被困祥龙岭?” 李合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所了解的消息说出,顿口时,视线落在窦显恩的眼睛上。 “既然窦大官能够冒死突围,未必官家不能?”李合月的嗓音慢慢地下去,其间带了几分审视,“再有,距祥龙岭最近的地界,是应州和云州,那里守军万万,为何窦大官却要舍近求远,来向殿下求援。” 窦显恩的脸色一瞬就变了。 好在他不是喜形于色之人,在王妃娘子的话音落地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体,挺直了一些。 “王妃娘子的消息好生灵通。” 李合月轻嗯了一声,敛眉垂眼,神色益发沉静起来。 “不知窦大官,所求为何?” 窦显恩万没料到自己的行踪的秘密,竟被这小娘子勘,不免有种措手不及的无措感,往下咽了好几口口水,方才冷静下来。 “娘子既已勘破,想必殿下心中也清晰了。” 李合月闻言沉吟了一息,摇了摇头。 “窦大官很清楚,我与殿下,乃是天定的姻缘,成婚没几日便分隔两地,还不曾心意相知。”她将话说的坦荡荡,倒叫窦显恩有几分心虚,“当年你侍奉在高祖左右,乃是高祖身边第一等心腹,如今在这样的关头来寻殿下,莫非也是午夜梦回,想到了高祖待你的好?” 窦显恩的脸色立时便青白交错了。 王妃娘子这话说的大有深意。前一句意在指摘郑王殿下的婚事被官家操纵,后一句却是在明晃晃地骂自己背弃高祖了。 不过,最后一句午夜梦回,想到高祖待自己的好,倒是说在了他的心眼里。 高祖豪迈粗犷,为人仁厚,窦显恩随在他身边数年,不仅受到重用,在平日里侍奉高祖时,也时常感受到如春风般的照拂。 而他背弃高祖、高皇后遗诏之后的这四年,在赵临简手下讨生活的这四年,每一日都如屡薄冰。 权势倒是滔天了,可全是出卖尊严换来的,每一回他躺在宫外的安乐窝里快活的时候,都会冷不防想起在赵临简身边做狗的屈辱时刻,难免兴致全无。 他的神思回还,犹疑了片刻之后,道:“还请王妃娘子代小底通传,小底的确有要事,同殿下相商。” 李合月何等的聪慧,瞬间便从他的话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在这等关键的时刻,又有什么要事呢? 左不过就是他窦显恩打算重操旧业,再背一回主罢了。 她想到了这,正欲开口,却听见赵衡意的声音,转头看去,但见他从暗廊里走出来,深深地看她一眼之后,坐在了李合月右手边的官帽椅上。 “有何事,照直说来。”赵衡意开口道。 窦显恩看了看左右,站起身走上前来,拜伏在郑王殿下的脚下。 “殿下,小底方才,的确是向您说了假话。用意不过是想知道殿下下一步的打算——”窦显恩跪在地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官家此时的确还困在祥龙岭,目下仍下落未明。只因小底在易州城屯居,对边地、朝中的动向了若指掌,思来想去,便赶来了大胜关。” 他知他此刻要说的话很关键,愈发紧张起来,抬起头又道,“沿路都有蛮兵攻破城池,小底才受了这些伤,倒不是为了欺骗殿下。” 赵衡意执起了手边的元胡汤,仰头喝下,不免苦上眉头,往李合月那里看了一眼。 小娘子维持着郑王妃的风度,可略略倾向他的姿势却暴露了她的关切与紧张,似乎感受到了赵衡意的目光,她便歪过头同他对视,眼睛眨一眨,像是在逗他乐。 原本因她那句“心意不相通”而在意的赵衡意,忽然觉得她一笑便可将万事抵消。 他的眉眼向她弯出极浅的笑意,旋即收回了神思。 “只说你因何而来。” “云州、易州等城原本就在苦苦坚守,在得知官家抛下数万将士难逃的消息后,士气大落,倘或不能及时振奋人心,边地六城恐怕就守不住了。” “与此同时,朝中宰相程易周等人,请了圣人之口谕,昭告天下,改奉殿下为天下之主。” 窦显恩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向了赵衡意。 “再有,北征的部队里出了两万反叛,打得是为高祖血脉正位的旗号,也愿奉殿下为天下之主。” 赵衡意默然不语,一时眼望着跪于自己脚边的窦显恩,目色里有晦暗不明的意味。 “窦显恩,本王即刻便要往下马河进发,这些事待本王归来后再议。” 他一把牵过了李合月的手站起了身,只觉战事不等人,匆匆离去,只留下窦显恩心思起伏不定,一时忧一时怕,一直到孟九火等人过来,将他扣押住,方才觉出了几分惊惧。 李合月的手被赵衡意攥着,一路牵着进了卧房。 卧房门被带上的那一刻,赵衡意将她安置在了桌旁坐下,方才松了握住她的手。 “我即刻就要率兵赶往下马河,你在此地等我,万万不能回京。” 李合月听话地点了点头,仰头看他:“官家此时此刻下落不明,可只要不死,便有回来的可能。你去了下马河打仗,万一官家逃回了京,重掌了大权,岂不是又要暗害于你?” 赵衡意取下战甲,只一样一样地穿着,看见李合月眉眼里蹙着担心,便走到她身前,请她为自己帮忙穿戴盔甲。 “别担心,我早有安排。”他低声说着,声音缓缓,“下马河哗变的两万士兵,是爹爹当年的亲信,哗变的起因不过是为了赏金。赵临简去岁讨伐西羟时大胜,对答应下去的赏金装聋作哑,这四年来他裁军散将,重文轻武,自然领不成兵,打不成仗。” 李合月为他整理盔帽,听他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的光彩便灵动起来。 “那你带钱来了么?” “适才,南归雁、万重波等人已赶往下马河,银钱方面自有安排。”他匆匆说着,回身扶住了李合月的肩膀,望住了她的眼睛,“我不会让他死。” 李合月仰头看着他,在他清澈的的眼睛里寻到了些许的哀意,她心里没来由地酸了起来,往他怀里偎去。 “你身上还有伤,千万要小心,别再叫蛮子的狼牙棒砸中了。”她在他冰凉的铠甲上喃喃,只觉自己的心在腔子里乱撞,上下不靠,“倘或真的打不赢,守不住……” “不会的。”赵衡意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复又低头在她的发顶摩挲,“至多两日,我便会回来接你。” 听见怀里人轻轻嗯了一声,赵衡意在她的发顶忍不住亲了亲,低声在她的耳畔问起,“若想要同你心意相知,该要怎么做才好?” 他的吐息萦绕在李合月的耳畔,令她的颈肩后背起了一身的细栗。 “可以做的事有好多……”她往他怀里躲了躲,把自己的脸藏起来,“我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吐胆呕血 驴车散了架, 袍角沾了泥,他赵临简脏了。 这里是祥龙岭的深处密林,每逢夜幕降下, 瘴气便会升腾而起,将这一片密林笼在其间。 赵临简的运气很好, 在瘴气充盈之前,进入了此地,被身边亲信抬进了山洞休憩。 好在御医孟唯宽也从一片混乱中逃出来,还能就地为官家治伤。 “官家, 您的大腿中了两箭, 需以匕首剜开伤口取带倒钩的箭头, 只是蛮子军的箭——” 孟唯宽后半段的话还不曾说出口, 心口就冷不防地被踹了一脚, 力道之大, 使他的后脑勺直直地撞在了山壁上, 一阵剧痛之后, 晕眩感就来了。 他伸手去捂后脑勺,晕晕眩眩里听见官家暴怒的声音, 断断续续地,一时才回过神, 慌忙跪倒在地,连声告饶。 赵临简的大腿此时又痛又涨, 咬起牙关都止不住的痛, 令他暴躁不堪, 只闭着眼睛哀骂着。 “短命的奴才!朕快痛死了!快给朕止痛!” 孟唯宽耳中听着官家的咒骂声, 低头看着自己手指缝里的血, 心头不免涌起了悲哀, 只死咬着后槽牙,挤出了一声是。 荒郊野岭,条件简陋,孟唯宽随身所带的医药箱,早在奔逃中散落,所剩无几,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将箭枝硬取出来。 可最普通的箭头,都会有倒钩,更别提一向凶残的蛮军,适才孟唯宽检查过一名死去的士兵的的伤口,明显能闻到强烈的臭味,显然是蛮军在箭头涂上了“金汁”。 金汁便是粪水,中了涂了金汁的箭,即便当时止住了血,伤口也会在几天的时间里迅速化脓溃烂,伤重至死。 除非刮骨疗伤。 孟唯宽头昏昏的,在原地跪着迟疑。 眼下只有先将匕首烧热,将箭枝剜出来,再割开皮肉,刮骨剔毒,才能保命。 可官家此时已然痛的难以自已,又怎能忍受刮骨疗伤的剧痛? 更何况,若是刮骨时官家痛起来,谁又敢强摁着他?恐怕到时候,他会被直接赐死。 孟唯宽踟蹰不敢言,赵临简痛的两眼发黑,回过神来又是一声怒喝:“短命的奴才!还不快为朕取箭!再将那秘制的金创药涂一涂,朕才能好受些!” 孟唯宽闻言,在地上拜首,头低进了尘埃里。 “……蛮军在箭头涂了金水,毒已渗入皮下肌骨,该当割开皮肉,刮骨剔毒,方能保命。” 他连连叩头,“割开皮肉、刮骨剔毒乃是堪比粉身碎骨的剧痛,微臣不敢贸然进行,还请官家颁旨。” 赵临简此时已然痛到几欲昏厥,听他这般说只咬着牙恨恨地骂道:“你这中原圣手,莫不是要朕活活痛死?麻沸散呢?快给朕服下,岂不是可无痛刮骨?” 孟唯宽简直要苦笑出声了。 这荒郊野岭,他手边连个元胡都没有,更遑论麻沸散! 他觉得无计可施,头痛欲裂,这便叩首道:“微臣这就去采集药材,熬麻沸散!” 赵临简此时昏昏沉沉的,已然痛到了极致,挥挥手叫他去,孟唯宽便苦笑一声,慢慢走出了山洞。 什么熬制麻沸散,荒郊野岭的,他上哪儿采集药材去?只不过是头痛难耐,只想快些走出那个山洞透气罢了。 他颓然地坐在山洞边,看着密林周遭围了一圈的烟雾,再看着或躺或趴,或坐或站的士兵,无一例外地,都挂了伤,面目晦暗,神情颓唐,死气沉沉。 也难怪士兵丧气。 算着时间,郑王殿下接到出使旨意的当天,官家便随着大军秘密出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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