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这般,他才放心。 谢青也在此刻明白过来,沈香实在没有必要迁就他的恐惧,那是他的事。 他要小香快乐,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休憩于他身侧。再害怕、再不甘,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守着她,颤巍巍触摸她,不招惹沈香的恶感。 等沈香有朝一日,愿意施舍给谢青一个陪伴的位置。而不是眼下这般,为了得到沈香,他往她的足上套脚铐,毁掉她所有生路。 她没有傍身之物,会不安的。 错得离谱。 “若是我夺得皇运,再为你续上这条官场坦途呢?届时,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谢青想要补偿,亦欲赎罪。 他妥协了。珍视与宽待,乃人之常情,却是他一生奢望。这样复杂的情愫,他会为她潜心习得的。 到时候,谢青希望沈香,别再退避三舍,拒他于千里之外。 今晚,谢青还是在屋里留了灯。 他仍坐在窗边等,等一个绝对不会回家的人。 愿望落空。她真的没有回来。 翌日,谢青命白玦召回阿景。 残阳落下,猩红遍地。他眼底还是一片红,只这回,没再起杀心。 “尊上,有何吩咐?”阿景现身。 如玉的长指探出车帘子,带出一袋碎金。 谢青递于阿景,道:“去东巷任郎中府外蹲着吧,若有行踪可疑之辈叨扰,并以夫人的名义见任郎中。待他现身后,你委托他把这袋金子也一并交过去。哦,你掩身在侧督查,命他老实些,不可私吞钱财。否则,杀之。” “是!”阿景明白了,是有小夫人的行踪了。 沈香不敢归府,在京城之中,她信赖之人或许就只有任平之了。 这一刻,谢青甚至在庆幸,他没有将沈香身边人赶尽杀绝。 阿景正要离开,忍不住又问了句:“若是属下找到小夫人,要带她归府吗?” 车上一阵静默。 谢青白润指尖轻轻敲击木窗,寒潭一般的黑眸深邃,望不见内里思绪。 他在“抓回沈香”和“保护沈香”中犹豫了很久。 最终,谢青叹息一声,选了后者:“护她离去。” 他在帮她……逃离自己。 正如谢青所料,沈香借了锻铁的铺子,熔了她从谢青身上偷来的金鱼符,一点碎金,足够她在外度过几日。她打算远离京城,只是身上没盘缠,又不敢回沈家。 思来想去,她还是花钱差了旁人,让他帮忙跑一趟任家,给任平之带个话——她要和他借钱。 哪知,带话的人刚到任家府门口就被阿景堵下。阿景把一袋碎金子交给他,凶神恶煞地道:“把这个东西带给那个小郎君,就说是任平之赠她的。切记,别想私吞,也别说我的来历,老子在暗处盯着你。” 对方看了一眼阿景腰上的长刃,吓得两股战战,哪里敢动手脚。 他诚惶诚恐把钱交给沈香,按照阿景的说法道:“是、是任平之给您的。” 说完,他连酬金都没要,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沈香颠了颠钱袋子的重量,感动得险些泪流满面:“呜呜,任兄,你真是个好人啊,该是你全副身家了吧?穷困潦倒,还全力相助。你且放心,待风头过去,我定会送信给沈家家奴,命他们替我还钱的!” 就这般,沈香踌躇满志,踏上了逃离都城的旅途。 而知晓一应境况的谢青苦笑一声,既松懈了心神,又怅然若失。明明是她最亲厚的夫婿,偏生妻子宁信他人也不愿求助于他。 嗯……和离书已下,他或许都不算是她的夫了。 恍惚间,谢青又想起沈香同他闲谈的,关于濒死小狗的事。 沈香当时欲言又止,她想说什么吧?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夜,谢青还是梦到沈香了。 她仍如记忆中那样美好,她朝他温婉地笑,仿佛从未有过怨恨,他们也不曾离别。 谢青心情很好。 梦里落雪,靴踏蓬松的雪上,却不觉着冷。 寒风吹起沈香团花簇锦的广袖,柔软的衣纱被风翻折褶皱,犹如湖泊涟漪。沈香是谢青心中的神明,她要羽化飞升去吗?她把他舍弃在了人间。 他想抓住她。 他朝她伸出手。 但沈香却离他越来越远,这一条路怎样都走不到尽头。 谢青停下了步履,困惑而凄怆地望着沈香。他想她为他解惑,他求她渡他。 可是,沈香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狐黠地笑,明明没有开口,谢青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夫君,要不要问问小狗怎么想的?” “小狗说,它想自由。” 谢青抿唇,没有言语。他宽袖下的指节已然紧攥,掐着那一枚玉扳指,膈应得生疼。 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他明知她不快乐,却偏要逼她欢愉。 他做错了。 谢青终是释然地笑,得体谨慎、克己复礼地后退了一步。他忍住了,不再靠近她了。 亦如沈香所愿的那般,谢青仍是风姿绰约的温润郎君,面世时亲和圆融。 谢青同她遥遥相对,终是含笑,允了她:“小香,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给你自由。”
第58章 一年后。 容州金垌县, 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僻静县城,沈香应征了地方县令孙晋的幕宾(师爷), 协助县衙的吏役查证断案。一介女子, 妄图与学富五车的郎君们较量,还想晋升为地方官的幕僚。 竞争可想而知有多大。 沈香倒也没多宣扬自个儿的长处,手段太浅显了。 她只是碾磨提笔, 写了一首杂文诗赋。待沈香落笔, 衙内的诸君俱是围了上来。 他们本想着沈香这般大胆出手,写的定也是闺门小情小趣的春诗,得好生奚落一回不可一世的小娘子。 怎料她一出手,便是黄沙兵戎、马革裹尸等家国大义的辽阔诗词,其诗句看似浅白,实则喻义深远。境地悲戚, 令人恸容,在座各位无不潸然泪下。 “诸君以为如何?”沈香柔声问。 大家伙儿结结巴巴:“尚、尚可……” 见状, 孙晋好奇不已, 也亲来观摩。 一见沈香的诗句, 他顿时缄默了,心里五味杂陈。这般的惊采绝艳,便是应科举中的进士科一考,都能登科及第了吧。 可惜了, 沈香竟是个女子, 不然他真想认为门生。 沈家从前虽有门荫, 入仕不必应科举试,但要从小官往上爬, 那时朝堂风气又重华诗赋,沈香为不露怯, 自然是狠下功夫博览群书的。不过作诗一篇,于她而言,简易得很。 不过,今日作诗,沈香是故意的。 她有意以文采震慑旁人,也知,乡野意趣的诗词,在场的郎君们定瞧不上眼。世人汲汲营营,无非求功名一场。她取巧,以家国切题,更能料敌制胜。 但这样一来,这诗便只是“逢迎俗人”的劣作,她不欲留下。 沈香捻来纸张,递于明艳的烛火间:“只是献丑小作,入不得各位大儒的眼,还是烧了吧。” 话音刚落,她任火舌舔舐纸张,席卷而上,烧成一团灰烬。 行径磊落,半点不着意。 “哎哎!别啊!我还没背清楚呢……” “杜三郎,你怎么还背诗啊?莫不是想抄诗化用成自己的墨宝?” “我、我哪有,孟东城,你别胡说八道!等一下,你方才不也看得很仔细吗?还说我!” …… 他们吵作一团,唯有沈香神色镇定,不发一言。和她这样的京官比起来,眼前的后生们还是阅历太少,不够端稳啊。 孙晋年近四十才进士及第,当地方县令已有十载,因政绩平平,一直不得改官升迁。他知眼前的小娘子才高八斗,如此绝句竟也能毫不留恋毁去。也就是说,她腹中才华盖世,五步成诗,实不觉今日毁诗哪里可惜。 孙晋上前,对沈香恭敬行拜仪:“不知小娘子可愿为本官门客,助本官处理衙中琐事?” “求之不得。”沈香浅笑,应下了。 计谋得逞。 沈香想求个栖身之所,小小女子在市井中生活不容易,自然要依靠个高山的。能攀上孙晋这一尊大佛,实乃她梦寐以求。 沈香恢复了女儿身,也停了拟作郎君声线的药物,她大大方方做回了娇滴滴的小娘子。 沈香如今有了新的家业,又遇到肯收留她、容忍她一展身手的明府(县令)东翁,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待卸下在京中如履薄冰的枷锁,她才有种重获新生之感。比起当初她在京中任职,成日里与朝堂老臣们周旋,话中有话打机锋。 平心而论,沈香更喜欢眼下的闲适日子。 况且,她乃刑部官吏出身,手上做的事,也真正对了她的胃口。 加上沈香深谙官场之道,还习得无数勘案技法,东翁孙晋敬重地供着这位小友,断不敢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只沈香太过世事通达,便是乡绅之家都养不出这般气度的贵女。孙晋想留她,又怕她是罪臣之后,乃私逃的官奴婢。再三犹豫,他捋着白胡须,斟酌着问出口:“小香娘子离家这般久,家中大人不想你吗?” 沈香多聪慧的人,一点即通。她笑答:“东翁不必担忧,小香家中事不方便多说。不过我乃庶民,并非罪臣之女,断不会给明府家宅招致灾祸。” 孙晋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汗颜,忙作揖道歉:“小香娘子作为我幕府之宾客,辅佐仵作与衙役断案洗冤,为本官政绩添彩,本官非但没有怀有感激之心厚待你,还猜忌你,是本官开罪小娘子了。” 沈香笑着同孙晋见礼:“东翁不必忧心,为家宅思虑乃人之常情。是我思虑不当,没有及时为东翁解惑。” “就是啊!小香姐怎会是来路不明的歹人,阿爹你也太小心了。”笑谈间,从屋外窜入一个明媚张扬的少年郎,他乃孙晋嫡子孙楚。 孙楚刚满十八岁,正是翩翩后生。剑眉星目,笑起时,嘴角一颗虎牙,明艳笑容,照得人心境儿都透亮了。孙晋年逾四十才得来的儿子,待他很是偏疼,也正因孙晋的溺爱不明,将孙楚养成了泼猴的性子,见天儿闹腾,书是一个字都不看,更别说科考入仕了。 不过他同沈香倒投缘,一见她便觉亲厚,央求父亲请沈香做他西席,他能刻苦读书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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