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微喃喃着这个名字,手脚冰凉,“卫博陵?”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来几乎再没有听见过的这个名字,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卫氏一向出将才,这卫博陵早上二十年,可也是为前朝立下过赫赫战功的一员年轻猛将。 他不会以为过了二十年,这一位的刀就不利了。 况且北方一向出强兵,而其中北靖常年与关外的诸多异族直面对峙,西北之人大多体态魁梧强健远胜南人,是最适宜从军。 更别提北靖手握北方最好的草场,能够自养军马,帐下骑兵打异族一向有来有回。这样的军队一旦入关,在中原几乎就是如履平地。 卫家军的军容与能力,他年少时曾得以一见,至今仍难以忘记,偶尔也会有些遗憾。 当初若朝局中那些大人物未生猜疑之心,放手让卫光卿指挥大军,而非在卫光卿大胜之时,临阵换帅另派权贵督军,分散卫光卿手中的兵力与权力。 一策的得失,直接葬送大好的胜局。 若非那个决定,或许今日卫光卿已克复中原,他们这些北来的士族也能早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而非被困在南方,不敢过江,处处受到南方士族的掣肘。 卫光卿当年被坑的那般惨,卫博陵便是圣人,也该对南朝满腹怨气,此来绝非善辈。 车马入新京,一群小孩子在长街上打闹,随行在马车旁的苏唯驱马上前叱责。 小孩子一窝蜂的跑开,一边往人群中跑一边笑着指着他骂道:“伧荒野人来了!” “荒伧来了!荒伧来了!” “荒伧!荒伧!” 林晏掀了帘子,对驾车之人道:“去西街。” 城内人烟熙攘,长街两侧皆是林立的商铺酒馆,一片歌舞升平之相。 南乐虽只是从马车帘的一角匆匆一瞥,却已经心生震撼。 她生在北地,从未见过这样的繁华与这样热闹的拥挤人潮。 车轮滚滚,天色已暗。 昏黄的夕阳之中西街却仍旧很是热闹。 红得如血一样的光芒涂抹在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男女老少,此时并无区别,一样如同牲畜一般委顿在地。 林晏揪着南乐的后领,将人拎下了车。 南乐盯着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怀中甚至还抱着尚在哺乳的孩子,她头上插着草标,怀中的孩子一样插着草标,双目麻木而空洞。 南乐长睫轻颤,紧紧咬着唇瓣。 林晏瞧着她的神色,硬起心肠,试图以此情景吓住她。 “看见了吗?这便是寻常南渡北人的境况。他们大多甚至不是被奸人所掳,而是自愿卖身,只为有一口饭吃。” 南乐闻听此言,心下哀伤愤怒之中更添几分悲凉。只觉得此情此景,怕是番僧口中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多年来她跟随爷爷常在北方辗转,见过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村庄十室九空,城破人空一片废墟。 对于南朝只在百姓的想象与口口相传之中。 金平城空,她相识的许多乡邻都抛下了自己的田地,相约南下,只盼着南方帝室能够给他们一方没有战火的乐土容身,一个崭新的未来。 可他们哪能知道,费劲千辛万苦,抛家舍业,终于来到南方。 迎接他们的并不是什么崭新的未来,也并非想象中的乐土,有的只是穷困潦倒到需要卖身卖子才能换一口饭食。 大人物们彼此攻伐,夺走小民土地,最终连他们唯一有的自由都同样夺去。 他们生来卑贱,在乡土尚且算良民,在天子脚下只能做奴隶。 南乐, “若不是命运捉弄,谁又肯抛弃故土南渡?林晏,你以为我这一路都是心甘情愿的吗?还是你以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林晏知道自己理亏,其实作为南渡的北方士族,见到这样北人被掳卖为奴甚至是自愿卖身的场景。他不见得就好受。 荒伧之名,辱骂的是北人,他生在旧都,祖辈世代居于关中,又何尝不是北人? 正如南乐所言,若不是命运捉弄,他的父祖又怎会抛下祖宅南渡。 他的祖父与兄长主政之时,朝局之中尚存北伐之声,他刚到南方,在乡野也常常能够听见北伐,攻复中原,匡扶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之语。 但时间渐长,北伐之声就越小,自志向于光复帝室的灵帝与他的兄长逝亡,太后与南朝士族主政,‘寇不来,我亦不往’的声音就彻底取代了北伐的声音,对于北来侨民的政策也愈发苛刻,从上到下都偏安于一隅。 林晏想起祖父与兄长,自他们亡故之后近年来的政局,一时心头百般苦涩,甚至在南乐的目光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仿佛此时不是南乐被捆绑了双手立于此等待别人的买卖,而是他林晏在此承受着众人目光的责问。 他按下心头思绪,面沉如水,“好。你非要我将你丢在这里是不是?” 南乐不为所动,“你丢吧。都是做奴仆,我情愿做旁人的奴仆,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我看见你就恶心!” 林晏满腔的怒火,却又无从发泄,只能极力隐忍,此景落在南乐的眼中,竟也让她有了一丝快意。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人走过来打量了一番南乐,试图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林晏一把拧住他的手腕。 中年人疼得想要破口大骂,但见到林晏的穿着气度,又硬生生忍下,挂上笑容,“公子,你这女奴生的俏生生的,是个尖子货,怎么卖?” 林晏甩开他的手,怒声叱道:“不卖。滚!” 中年人忍无可忍,“不卖就不卖,怎么骂人啊!再说了,不卖你拉到西街干什么?” 他还要纠缠,苏唯提刀上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高大魁梧的武夫。 中年男人见这一群人不似善茬,只得讪讪离去。 南乐,“林公子准备把我卖成个什么样的好价钱?” 林晏漆黑的双眸定定看了南乐,薄唇抿成一线,片刻后方才挤出三个字,“你休想。” 早在三日前,林夫人就已经回了林府。 林晏一入城,侯府便得了消息,是以当马车驶到侯府外时,已经有老少仆从数人恭迎在门外,只等着林晏一下车便下跪磕头。 苏唯掀开车帘,林晏抱着南乐下了马车。 南乐神色万分不情愿,不知道林晏这又是犯了什么病。 众人见到他抱着女人下车皆是一惊,马上又低下头去行礼。 林晏放下南乐,拦住了领头的嬷嬷,“赵姨,你安排一下,快让人将我院中的西厢房收拾出来。” 这位赵嬷嬷本是陆家的家生子,跟着陆夫人一起长大,在陆夫人出嫁的时候又作为陪嫁一同到了林家,至今已有数十年,地位不同于一般的仆从。 赵嬷嬷见到南乐倒也不见的有多惊讶。 倒是一众下人见到南乐都十分惊讶,忍不住悄悄抬头,各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将人一遍遍从头打量到脚。 南乐不习惯被人这样瞧,况且她还被绑着手,这么狼狈。 她低下头,紧紧抿着唇角。 林晏见赵嬷嬷这般反应,便知道林夫人一定一回府就将南乐的事情与陆夫人说过了,他心头微沉。 果然,下一句便听赵嬷嬷笑道:“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念着您呢。这姑娘便是那位南姑娘不是?您将人放心交给我吧。夫人一早就安排好了。” 林晏素知自己母亲的性子,听见此话不见得真就放心,反倒心更是一沉。 “什么安排?” 赵嬷嬷压低声音,“这不知根底的姑娘一来就跟您住一起,多不好听。夫人为这位安排了一个合适的去处。” 林晏没问那是什么去处,只咬死,“我要她住进西厢房。你去告诉母亲,她若不愿意,我现在便带着她走。” 赵嬷嬷变了脸色,“哎呦!小祖宗,您这是哪里的话?” 林晏转过身,拉着南乐的手臂进了门。 一群下人面面相觑。一面分出人去将消息报给府中两位已经严阵以待的夫人,另一面则跟着林晏,先一步去将西厢房收拾了,等林晏到了地方,房间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林晏带着南乐进门,指着房间对她道:“以后这个院子由你做主。” 院中的下人一时都惊住了。 南乐听不出这话中之意,因为这话并非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这些下人听的。 林晏风流不假,但从未将在外的红粉知己往林府带回过。院中只一房侍妾,还是陆夫人做主为他纳的小家官宦女。 按照常理,郎君未娶妻,院中的事情都应当是妾室拿着主意。 但林晏生性不服管教,府中如何不论,院中一向他一个人做主。 此时这话,难道说今日进门这个女人便成了女主人? 各人都心下暗暗思索着,一应都收敛了脸上惊诧的表情,不敢再对南乐多看,拿出十万分的小心与恭敬。 对于南乐冷淡的面色,林晏视若无睹,转过头又指挥着丫鬟,“去备水,再找绣娘来。” 他目光在院中丫鬟一扫,点了一个大丫鬟,“画春,你来服侍娘子洗漱。”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沈庭玉就到了(点烟
第七十三章 画春是林府的家生子, 自小便随着林晏一同长大,地位不同寻常人牙子从府外买来的小丫鬟, 这等大丫鬟一向权做半个小姐来的。 平日里重活自有粗使婆娘去干, 缝缝补补的也由着府中养的绣娘,她在林晏院中只管伺候郎君换衣,递茶。 此时被点出来伺候一个刚从府外带回来的女人洗漱, 不由得心下有几分不愿,嘟起嘴,娇娇的唤了一声, “二少爷……” 林晏看着她,似笑非笑,“怎么, 我说话是不好使了?” 旁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画春立时觉得背后发凉,收了一脸的娇态,不敢在发痴,唯唯诺诺道:“婢子这就帮娘子洗漱。” 她转头对南乐弯身, 恭恭敬敬道:“娘子跟我来。” 南乐站在原地不动。 林晏揽住她的肩膀, 面上微微含笑,低下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阿乐是要我抱你去洗吗?” 南乐死死咬着唇瓣, 肩膀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一双明眸马上又红了,泪珠子挂在长睫上,要落不落的, 总让人更想欺负一下。 林晏捏了捏她耳朵, 眸光略深, 面上的那点笑意似乎也别有意味。 这样的表情告诉南乐,方才那话他不只是威胁,而是真的做得出来。 南乐吓得马上低下头,一阵阵的恶心,用力扭动肩膀挣开林晏的手,抬步向着画春走去。 下人们听不见林晏说了什么,只见到素来爱洁的自家少爷不顾脏污,搂着这样一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女人柔情蜜意的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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