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还问要不要去通知长乐王,沈霜鹤摇头:“不必了。” 昭儿刚去荆都,万事都要从头开始,她不想让他担心。 她病的昏昏沉沉,偏偏在驿站,各路官员还络绎不绝前来探病,沈霜鹤烦不胜烦,于是便搬到这附近一座名为白马庵的尼庵静养,这尼庵虽然地处偏僻,但至少清净。 等她养好病后,就可以赶回京城了。 珠珠还在皇宫,她实在想念的很,她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珠珠了。 - 在白马庵养病的日子,远离尘嚣,的确颇为清净,沈霜鹤闲暇时就看看佛经,或是听听讲佛,日子倒也平静,但这平静,终于被来自京城的一封信打破了。 信是春朝寄来的,只说,裴淮之已经封了郭彤霞为贵妃,并让她主持今年的亲蚕礼。 而亲蚕礼,一直都是由皇后主持的。 裴淮之这是在怨恨她,怨恨她欺骗了他,怨恨她保住了裴昭,所以他才在皇后还在的时候,命贵妃主持亲蚕礼。 想必京中,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吧。 沈霜鹤垂眸,她将那封信放在火烛上,寸寸烧尽。 她走出屋子,望着明月,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与裴淮之,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她蹙眉,想着七年前,嫁给裴淮之时的含羞带涩,想着新婚燕尔之时,和他的浓情蜜意,想着先帝驾崩之时,和他的相互扶持,那些时光也不是假的,但是,他二人又是如何走到这般至亲至疏夫妻呢? 沈霜鹤想到头痛,她望着月色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沈霜鹤回头,却看到了一个穿着黄色尼服的姑子。 这姑子……为何如此眼熟? 沈霜鹤在脑中搜肠刮肚想着,最终惊异脱口而出:“刘皇后?” 没想到在这偏远尼庵,竟能遇到先帝的废后,刘皇后。 刘皇后是先帝的发妻,也是裴淮之的养母,在他九岁时被废,听闻被先帝送到了尼庵,没想到,是送到了白马庵。 刘皇后一袭素色长衫,她慈眉善目,早已没了沈霜鹤幼时印象中的嚣张跋扈,她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贫尼已不是皇后,贫尼法号,摒尘。” - 沈霜鹤和刘皇后相对席地而坐,她细细端详着刘皇后,刘皇后此前曾嫉妒懿德皇后独宠,屡次下毒手害她,东窗事发后都仗着是当朝太后的侄女逃过一劫,但等太后逝世后,不到一月,睿武帝就雷厉风行废了她,刘皇后哭过闹过,但都无济于事,只能被送入尼庵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沈霜鹤并不知刘皇后寻她所为何事,她心想刘皇后莫非还放不下和懿德皇后的恩怨吗?但是懿德皇后,都已经不在世了啊。 还是刘皇后先开了口,她双掌合十道:“皇后娘娘,贫尼别无其它意图,只想问一句,皇上可好?” 裴淮之在九岁之前,都是刘皇后抚养,沈霜鹤听裴淮之讲过几次他的年幼时光,很是奇怪,刘皇后痛恨懿德皇后,但是对裴淮之却视若己出,关怀备至,以至于她被废后,裴淮之回到懿德皇后身边,却母子不甚亲密。 沈霜鹤点点头:“皇上一切都好。” 刘皇后欣慰道:“贫尼也听说,皇上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君。” 沈霜鹤看着她洗到发白的旧袍子,不由问道:“摒尘大师在这,一切可好?皇上还在挂念着大师呢。” 刘皇后道:“贫尼在此甚好。”她顿了顿,道:“皇上登基后,也派人来接过贫尼回宫。” 沈霜鹤震惊不已,原来裴淮之曾派人接过刘皇后,那刘皇后为什么不愿回宫呢? 仿佛是看出了沈霜鹤心中疑虑,刘皇后道:“时光荏苒,距离贫尼被废已经十四年了,不妨告诉娘娘,贫尼刚刚被废的时候,的确满心愤懑,但是在这白马庵久了,倒心绪平和了。” 她娓娓道来:“贫尼与先帝是结发夫妻,贫尼也曾将先帝视为自己的全部,为此醋海生波,戕害了多少无辜女子,包括……懿德皇后。” 这还是沈霜鹤第一次见到刘皇后这般心平气和地提起懿德皇后,沈霜鹤在被懿德皇后带入宫中教养之前,也进过几次宫,那时刘皇后还是皇后,因为懿德皇后喜欢沈霜鹤,所以每次沈霜鹤见到刘皇后时,她都是面目狰狞的,沈霜鹤万万想不到,能有朝一日,听着刘皇后这般平静讲述懿德皇后。 刘皇后继续道:“贫尼如今想来,懿德皇后的确是这世上最至纯至善之人,难怪先帝如此倾心于她,包括贫尼被废之后,按照对她所犯的罪孽,本应一条白绫了此残生,但是她却向先帝进言,饶了贫尼性命,改为出家为尼,这份心胸,贫尼远不能及。” 沈霜鹤想起懿德皇后对她的照拂,她不由点头道:“母后她的确是世上最至纯至善之人,说是观音在世,也不为过。” 刘皇后道:“但是贫尼也觉的,懿德皇后,是世上最至纯至善之人,更是这世上最可怜可悲之人。”
第23章 第 23 章 ◎懿德皇后是活生生将自己憋屈死的◎ 沈霜鹤一惊:“你为何这般说我母后?” 刘皇后轻轻笑了笑:“娘娘可知懿德皇后的身世?” 沈霜鹤道:“略知一二。” 刘皇后抿了口茶,幽幽道:“懿德皇后本名卫梵音,乃卫相之女,自幼貌若观音,与佛有缘,但是懿德皇后十二岁时,卫相获罪被诛,举家被抄,树倒猢狲散,懿德皇后一介弱女,年纪轻轻就见识到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她看淡荣华富贵,于是便前往兰若庵落发出家,也是在兰若庵,她遇到了先帝,先帝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太后反对将她接入宫中,封为妃嫔。” 沈霜鹤听后,只道:“大师说的这些事情,本宫也知晓。” “你知晓的时候,是何等感觉?是不是觉的懿德皇后颇为幸运,身为罪臣之女,身世飘零,居然能获得帝王垂怜,一朝翻身,竟成了一国之母,你是否觉的,她十分幸运?” 沈霜鹤不置可否,她细细想着,她初次听到懿德皇后的故事时,的确是这般想的。 刘皇后微微一笑:“但你可知晓,卫相被诛,乃是庄景帝忌惮他势力太大,怕对先帝登基造成障碍,担心他把持朝政,所以才在临终之时以结党的罪名诛杀了卫相。” 沈霜鹤道:“这本宫倒并不知晓。” 前朝的事情,她一向甚少主动打听,免得背负牝鸡司晨的骂名,但如今听刘皇后娓娓道来,沈霜鹤也并不意外,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纵然卫相在庄景一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也累积了偌大势力,庄景帝驾崩那年先帝才十六岁,庄景帝怕卫相把持朝政诛杀他,也符合帝王心思。 刘皇后将磕了一个角的茶盏放下,她道:“那知晓之后,你对于懿德皇后的入宫,有何感想,仍是觉的她十分幸运么?” 沈霜鹤细细琢磨,若换做她以前,可能仍是会这样以为,但是在她见识过大千世界,以及看过海女村那些为自己而活的女人后,她犹豫了。 刘皇后又道:“先帝对于懿德皇后来说,到底是恩人,还是仇人?懿德皇后的父亲因他而死,她看破红尘削去头发准备常伴佛前时,又被强行带入宫中,无人问她,她到底愿不愿意去?她到底是情愿继续做一个尼姑,还是情愿做大宪的皇后呢?她的感受,无人在意。” 刘皇后说到此时,她站起,看向空中的明月,明月皎皎,散发着柔和光芒,就如懿德皇后给人的感觉一样,刘皇后道:“所有人都觉的,遇到先帝,乃是懿德皇后的幸事,她那些兄弟姐妹,欢天喜地,家族叔伯,更是感恩戴德,她就这般养了头发,入了宫,在宫中,她贞静贤德,谨小慎微,不敢行错一步,当了皇后,她更是束身自好,温柔敦厚,不管是对待宫婢,还是仇人,她都宽容大度,她赢得了贤后的身前身后之名,以后青史之中,也会极力歌颂她的美名。” 沈霜鹤听着,隐隐有些恍惚,刘皇后看着她,看着那个有些肖似懿德皇后的面容,她叹了一口气:“后人会说,懿德皇后年纪轻轻就积劳成疾而亡,那睿武帝,更是深情,三月后就随妻而去,但是无人会在意那个可怜的女子,到底是积劳成疾而死,还是活活将自己憋屈而死。” 刘皇后的最后一句话,如春雷般在沈霜鹤耳边炸响,她蓦然抬头,望着刘皇后,眼前却浮现出和懿德皇后相处时的一幕幕,小时候,宫婢都说,懿德皇后真是运气好,能遇到一个这般深情的丈夫,她也这般羡慕,但是她也总能在懿德皇后的脸上,看到淡淡的悲伤,今日,她才知道,那悲伤从何而来。 她的丈夫,也是她的仇人,她与佛有缘,却偏偏要在佛前被帝王看中临幸,她入宫,她为后,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都在艳羡不已,却无人问她愿不愿意。 而她纵然不愿,也必须藏在心里,因为那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帝王,夫为妻纲,君为臣纲,这就如同两座大山一样,逼着她不能怨,不能恨,除了不能怨恨之外,她还必须要扮演一个完美的皇后,一个完美的妻子,这样,才能符合所有人的期望,才不会被认为是不知好歹,才能青史流芳。 是的,懿德皇后不是积劳成疾而死,她根本就是活生生将自己憋死的。 沈霜鹤抿唇,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她问刘皇后:“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刘皇后看着她,思绪却飞到了十四年前,那日,她本要被押解到白马庵中,懿德皇后却来了,不仅来了,还送给她一些金银,说或许有用。 她恨透了懿德皇后的假仁假义,她对她破口大骂:“你这贱婢,不要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哄骗皇上废了本宫,本宫只想将你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懿德皇后却一如往常那般面容平静,她容颜美如观音,她望着刘皇后,眸中有万千悲悯,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而是最后静静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她什么?羡慕她能去当尼姑吗? 这句话,被恨毒了她的刘皇后视为耀武扬威,但等刘皇后来了白马庵,常伴青灯古佛,慢慢将自己的一身戾气磨灭时,她才惊觉,原来当日懿德皇后的那句话,也许并非妄言。 刘皇后回过神,她看着沈霜鹤,笑道:“贫尼每每想起十四年前的自己,都觉的面目狰狞,分外可憎,其实,先帝并未喜欢过贫尼,但是贫尼还是为了他,从一个娇憨少女变成一个阿修罗恶鬼,贫尼修行佛法之后,才开始思索,贫尼的悲剧,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懿德皇后么?难道斗倒了懿德皇后,先帝就会喜欢上贫尼吗?” 刘皇后摇摇头,她慢慢跪坐到沈霜鹤面前,目光平静:“贫尼用了十四年,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纵然皇上相邀,贫尼此生也不会再回宫里了,这白马庵,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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