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这样纯真清澈的眼睛,但凡她肯掉一滴泪, 说一句示弱的话,殿下就是生再大的气也会带她走的。可她偏偏一句示弱的话都不肯说,倒是个极有有傲骨的。 齐悦虽心中佩服小寡妇有这样的骨气, 仍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殿下对她的宠爱过了,不得不叫人心生警惕。 她既主动不肯走,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他向她行了一礼, 对齐云道:“还不走等什么!”” 齐云只好翻身上马,去追已经远去的队伍。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 回过神来的桃夭环顾着正午阳光下略显得乱糟糟的院子, 操起树在墙根的扫把开始打扫起来。 打扫完院子她突然想起好久没有给花圃浇花了。 她不在莲生娘便替她服侍着她的宝贝美人蕉。鹅黄色的花朵开得格外好, 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她不在家而枯萎。 院子干净了, 花也浇好了, 她又要去喂鸡。 还伫立在院子里的宋大夫见她忙得不肯停下来, 知道她心里难受, 想要安慰她,可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鸡已经喂过了。” “喂过了啊。”桃夭搁下碗,“那我就做饭吧,都晌午了。” 眼下又有谁吃得下饭呢。 谢珩这一走,就连平日里与他过不去的宋大夫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将他当儿子的莲生娘。 她捂着嘴哭着回了屋子。 既然都不想吃,又何苦浪费粮食。 桃夭在屋子里伫立良久,只觉得日头刺眼得很,见小白正围着她打转,起身抱起它回了书房。 书房里同院子一样空荡荡,书桌前再没了那个总是骂她“不成体统”的美貌郎君。 桃夭抱着小白坐在窗前,总觉得心里空落落。 “你说他是因为我不肯同他走才生气的?”她摸摸小白毛绒宋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走都走了我又把他惹不高兴了。可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要是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还能哄一哄他。” 才一两个月大的小狗显然对她的话不感兴趣,从她怀里挣出来跳到地上在书房里到处撒欢。 它东嗅嗅,西扒扒,一会儿的功夫从柜子底下扒拉出一只残缺的草编蚂蚱来。 桃夭赶紧弯腰捡起来,发现并不是莲生哥哥或是长生送她的那些。 他们编不出这样丑的东西来。 桃夭突然想起谢珩有一种十分不好的习惯:一旦弄坏了东西,就喜欢找地方塞起来。 不小心撕烂的佛经,写坏的字,不要的衣裳。 他总说已经丢了,可后来挪床的时候被她从床底扒出来。 面对着一堆证据他都死都不承认是自己塞的,非说是那只鸡趁人不在家叼进去的。 他那个人面皮薄,最经不得人说他。 桃夭怕他恼羞成怒后又要骂自己,当时没敢跟他争,顺着他说是鸡叼进去的,背地里取笑他许久。 她想他没养过鸡,所以不知道鸡根本就不会叼东西,更何况还是那样沉的衣裳同书。 桃夭趴到地上伸手去掏柜底下,果然从里头掏出一大堆纸团同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 她把一个个纸团抚平摊开在桌子上,才发现是七八张张废弃的字画。 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有时是她坐在窗前低头刺绣。 有时是她在啃跟一个同自己脸差不多的桃子。 有时是她趴在桌上睡觉,大把个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半阖的眼眸。 她一张张看过去,其中一张少女趴在窗前同几个孩子说话的场景她最喜欢。 明明不过是水墨画,可隔着画她似乎能感觉到屋外夏日里格外热烈的阳光。 桃夭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那日她见他被屋外的蝉吵得闹心,只好心疼地掏出几个铜板叫村子里的孩子去黏掉那些蝉。 这些画是几时画的?她竟一点不知晓。 她盯着那些画像看了许久,小心仔细地卷好然后同莲生哥哥的那幅画轴放在一块。 小白还在书房里撒欢,可再没能扒拉出同他有关的东西来。 桃夭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从一堆极丑的草编蚂蚱里挑了许久,才勉强挑出一只好看的来。 原来事事追求完美的先生也会有做不好的事情啊。 真是笨,既然想学,为何不问问她? 她又不会笑话他,她当初也是学了很久很久的。 看着看着,手里的蚂蚱也变得模糊起来,一滴泪从眼眶滑落,滴在那张写了词的宣纸上。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1】 桃夭盯着那首词看了许久突然捂着眼睛哭了。 她还是不懂这首词的意思,亦不晓得自己是在哭莲生哥哥还是哭先生,只晓得心底难过得很。 没关系,先生才走她哭一哭总是应该。 哪有人和离不哭的,就算真有她也没见过。 再说旁人她管不着,她自己反正是要哭的。 哭着哭着,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其实有很多话要同他说的。 酸梅已经腌好了,应该问问他要不要路上带着吃。 她送他的木簪早已经雕刻好了,总要问一问他喜不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丢了她也不生气的。 她当初给他的那九贯彩礼钱还留在这儿,也忘了给他带上。 她给出去的钱总不好再收回来,免得她下一次招赘的时候出不起那么多钱,对方知道后会觉得她厚此薄彼了。 还有若是他以后来姑苏,一定要记得来桃源村看看她。 要是不记得她也没关系,她总是记得他的。 记得曾经有一个总是爱骂她“不成体统”的男子给她做过赘婿。 记得他曾在七夕兰夜送了她一院子的花灯同孔明灯。 记得他偷偷编了这样多的蚂蚱送给她。 丑也没关系。 * 次日一早,醒来后的桃夭心情已经好多了,就是眼睛微微有些肿。 早饭后她正坐在院子拿鸡蛋敷眼睛,张氏竟然来了。 谢珩走时动静那样大,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桃夭家的赘婿”走了。 不放心的张氏一瞧见她哭肿的眼睛,不由地叹气,“真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明明上次进城时两个人瞧着还挺好的,怎么腿才好就要走了呢! 桃夭“嗯”了一声,挤出一抹笑,“走了。不回来了。” 长安离江南那样远,又怎么可能再相见。 张氏瞧见她一点儿也不急,替她着急,“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说起孩子,桃夭羞得脸都红了,把脸埋进臂弯里,小声道:“没有孩子,不过是月事延迟了。” 竟是个误会! 张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你阿耶阿娘呢?” “我阿娘屋里睡觉,昨儿哭了一日有些头晕。我阿耶出诊去了。他们都挺好的。” 莲生娘倒比桃夭想得坚强,她难过了一晚,早上起来反倒时劝慰她,告诉她待“莲生哥哥”高中状元后一定会回来接他们一家去长安享福。 只要有这个信念,她就能一直活得好好的。 至于阿耶,只要阿娘没事,他自然也很好。 张氏实话实说:“不管怎么说,他来这一回,你耶娘总是比从前好。” 桃夭也这样想。 张氏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夭抬起一张绯红如朝阳的面颊,“我打算去城里看看铺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张氏担心她想不开,“那你以后还成不成婚?” “我为何不成婚?”桃夭逗弄着躺在她脚背上晒太阳的小白,“只是他才走,我就要去找下家,总有些不合适。等我开了铺子有了钱再做打算。” 张氏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语重心长道:“这次无论如何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不能就这么走了的!”生得再好留不住又有什么用,不如找一个普通些的,安安稳稳过一生才是真。 桃夭也觉得是这样。 若是再找一个这样的跑了,那她流的眼泪都要灌满后山那条河。 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像先生那样的人物天底下又有多少个。就算有,她也不敢再招来做赘婿。 太难哄了! 张氏见她神情蔫蔫,知道她一时没缓过劲来,安慰她, “你也别多想,等你兰子姐姐从金陵回来,再让她帮你找个好的。” 桃夭乖巧点头,“好。”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关于房子上梁的事儿,张氏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临走前,她问:“和离书他签了没?若是签了我带回去叫你大叔给你摁手印。免得再影响你下次成婚。” 桃夭这才想起和离书忘记写了,忙道:“那等我写了再拿过去。” 张氏前脚一走,桃夭立刻就回书房找来纸写和离书。 上次因为不会写,后来她曾偷偷查阅过。 这一次她一气呵成,片刻的功夫便写好。 和离书同婚书一样,都是一式两份。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盯着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看了一会儿,从箱笼里取出婚书与那封和离书并排放在一块做了对比,取出印泥在和离上签好的名字上印下两个手印。 手续终于齐全了。 从此以后,宋桃夭与谢三郎从此以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好得很。 * “殿下还是不高兴?” 正在甲板上擦拭佩刀的齐悦问哭丧着一张脸从船舱出来的齐云。 已经快要八月,江南的夏季仍是炎热,河岸柳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焦。 头上顶着芭蕉叶的齐云在被艳阳晒得滚烫的甲板上徘徊片刻,小声问:“那日殿下究竟在屋子瞧见什么,怎那样不高兴?” 他思来想去,总不至于因为几行刻字就生了那样大的气。 齐悦摇头。 像是为了一幅画。 齐云叹息,“那咱们还要在这儿停留多久?” 从宋家走后一行人马不停蹄昼夜不息赶了两日的路,终于在昨日晌午赶到姑苏来。原本以为殿下在姑苏瓜洲渡口换水路后直奔金陵,谁知却停在此处不走了。 谁都看得出来殿下就是舍不得那小寡妇,可他偏偏一句话不说,憋着一股劲儿在船舱批阅奏疏,昨晚到现在都不曾阖过眼,谁劝谁挨骂。 齐悦也不知晓,见外出的裴季泽顶着炎热的日头上了船,忙迎上前,“裴侍从可算回来了!”。 裴季泽望了一眼船舱,皱眉,“还在批阅奏疏?” 齐悦颔首,“不如您去劝劝?” 裴季泽是殿下自幼的伴读,关系非常人能比。若是整个东宫有谁能敢劝殿下,且能劝得住殿下的那就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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