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皮酸涩,浑身酸痛,大概是昨儿闹得太累了,哭得太狠,也可能是娘家的床太硬了,硌得她浑身难受。 上官穗忽地一阵难过,自打爹没了,她的闺房虽还保留着,但里面的好家具却是一件也没有了,不是给娘收走,就是被叔伯婶娘们以种种借口搬光了。 若不是看在她婆家的面上,说不定连这间闺房也保不住。 不过这会子,上官穗没空计较,她的喉咙渴得冒烟,就跟要裂开似了。 “来,来人……来人呀!” 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都能听得到风吹动树梢的哗哗声,却不闻半点人声。 上官穗叫了半天,实在无人搭理,只得自己强撑着爬起来,倒了一碗茶水。 早已冷透的茶水,又苦又涩,远不如她在尉迟家里喝惯的好茶。她却顾不得嫌弃,一气饮尽。想再倒,却没有了。 上官穗只得披上衣裳,自己拿着茶壶出来找水,不意差点跟人撞个满怀。 “呀!姐你醒了呀。幸好我过来瞧瞧,你没事吧?” 是上官穗的庶弟,养在虞氏跟前,十七岁的上官敖。挺老实的一个孩子,不怎么伶俐,读书平平,且喜心眼却还不坏。 上官穗晃晃手中茶壶,“家里的人呢,我想喝碗水,怎么都叫不来人。” 上官敖摊手,“今儿肯定叫不来人的,家里人都上寿城摆酒去了。各院象样些的丫鬟小子全带走了,留的也要在前头干活,我都没人使唤。” 上官穗听得越发糊涂,“摆什么酒?为何还要去寿城?” 上官敖一拍脑门,这才想了起来,“姐你睡了几天,难怪不知道呢。咱家宫里的姑奶奶,高升啦!她生了个儿子,六皇子。皇上一高兴,就封了咱家姑奶奶做昭仪,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哦。 上官穗怔了怔,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恍惚是听着有什么喜报来着。若是真封了昭仪,也确实是件喜事了。 可远在京城的欢喜,却也解不了眼前的口渴。 上官穗皱眉道,“那家里总不会连口水都没得喝吧?娘在屋么?我去寻她” 虞氏是寡妇,这样的喜事是万万不会让她出席的,她若留在屋里,总有口水喝吧? 上官穗想去,上官敖却面现犹豫,“姐,你不用去了,娘不在。屋里没人,都锁了。” 自从成了寡妇,虞氏就生怕人家算计她的钱财东西,只要不在家,一定要处处上锁,才肯放心出门。 这点上官穗不奇怪,她只是奇怪,“那娘上哪儿去了?” 这般喜事,总不好出门吧? 上官敖支吾起来,“要不,姐你等会儿,我去厨房替你要壶水吧。” 上官穗猛地心头一跳,想起件事,“你说我睡了几日?那今儿是几号了?你别走,娘到底去哪儿了!” 上官敖到底老实,被她一吼,只得说了,“今儿正是你婆家老太爷的七七呢,娘跟叔伯们上尉迟家,替你……替你和离去了。” 什么? 咣当一声,上官穗手中的茶壶落地,跌个粉碎,可她都来不及多看一眼,就抓着弟弟追问。 “怎么就要和离了?也没人问过我呀!” 她虽然赌气回了娘家,可从没想过要和离。 上官敖无法,看看左右,为怕隔墙有耳,干脆将她推进屋里,方压低了声音道。 “姐呀,不是我说你,你好端端的跟你婆家闹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都没了,你当这个家还真有人心疼你么?” 上官穗浑身一震。 原本浑浑噩噩了许久的脑子,象被人猛地揭开浮纱一般,给这一句话点醒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在娘家已经算是个外姓人了,连自己的闺房都保不住,她为何还要为这些人卖命? 许惜颜问她,她到底姓什么。 那时上官穗自以为嫁了人,还是改不了姓上官,但其实在世人,甚至在娘家人眼里,她早就改姓了尉迟啊! 她的家,早已经不在上官府,而是在尉迟府。 上官敖虽然年轻,到底是个男孩,又是庶出,看到的想到的,就跟上官穗大为不同。瞟着上官穗的脸色难看,虽有些不忍,有些话却不吐不快。 “娘上了年纪,到底是个妇道人家,难免犯些糊涂。我年纪小,又没什么出息,显见得功名无望。咱家没了顶门立户的人,自然是要受些气的。可受气忍忍也就过去了,你那么实心眼干嘛?人家说什么都当真。 那金光侯府的日子多好过,你看你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人强?族里不知多少人眼红,妒忌你好命,当着你面总是奉承说好话,可背着你多的是人在嚼舌根。 你这几天躺着不知道,族里上上下下,明着暗着都在笑话你傻呢。放着那般好婆家不好好过日子,折腾成这样,如今可是叫那起子小人称心如意了。” “现今宫里姑奶奶得了脸,叔伯们就说,不能再受尉迟家的气,所以非逼着娘去和离了,娘其实也不乐意的。姑奶奶再好,也没给咱们一块布,一盒糕点,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姐夫呢。” …… 上官穗心中发寒,雪白着脸,身形微晃,脑子却似穿透迷雾,终于明白了。 原来,原来这些年娘所谓的“闹”,也就是闹闹而已,根本不用当真。 是自己书呆子气发作,或者也是虚荣心作祟,想显摆自己体面本事,才不肯看破。主动送上门,一遍一遍的被折腾。等到大错铸成,才悔之晚矣! 想想自己跟家里吵架时说的那些话, 什么撞邪,替阿蝉挡灾,怀疑二嫂有私心,纳妾也要纳能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人,故意给儿子吃不饱,他越弱,世人才会越同情他们母子…… 林林总总,如此细细想来,哪一样不是娘家人挑唆? 就连这个看似老实愚钝的弟弟,见事都比自己明白。自己怎么就糊涂猪油蒙了心,硬是看不穿呢? 不, 不是她看不穿,是她根本就不敢看穿。 若是看穿,就得承认她一早犯下的错。 她,她害怕啊! 真要承认儿子是自己害的,那她还能理直气壮当金光侯府的三少夫人么?她还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婆家的荣华富贵,毫不心虚? 上官穗想哭,却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红着眼睛瞪着弟弟,垂死挣扎,“你既早就明白,为何不一早不告诉我?” 上官敖给她这神情吓了一跳,随即叫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爹过世时,我才几岁?也就是这几年渐渐大了,才算看明白过来。你细想想,这几年你每次回来,我哪回没劝过你?就今年端午你回来送礼,我还说呢,天气太热,打发下人送送东西就好,省得你来回中暑。我总不能明明白白叫你别回娘家了吧?那岂不是讨打?你也得多心疑我了。” 上官穗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也不止是上官敖,其实族里还是有几个从前跟爹交好的长辈婶娘,都曾经提点过她的。 还有爹爹的至交闵师伯,也来探望过她好几回,还跟她说起女子出嫁从夫的道理。 可自己,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不爱听呢? 还以为人家托大,仗着辈分故意教训她,各种不高兴,回头竟索性再不肯见,断了交情。 如今想想,她简直是在犯浑! 还有爹爹,上官穗蓦地想起,原本最疼爱她的爹爹,过世前是怎么跟她说? 叫她在夫家好生侍奉婆母,尊敬兄嫂,跟丈夫和睦相处,生儿育女…… 爹爹还不放心的说,最担心她身上的书呆子气,叫她往后若是有拿不准的事情,就听兄嫂,听婆母,听丈夫的。 可没有半个字,叫她听她娘,听娘家人的。 知女莫若父。 爹爹一定是早算着自己的性子要吃亏,才这般千叮咛万嘱咐。可自己在侯府好日子过得太顺,怎么就全忘了呢? 上官穗醒悟过来,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她是悔不当初,“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不要和离,绝不要和离! 可上官敖一把拉着她。 他倒不是想要阻拦,事实上,他是想帮忙的。毕竟,有尉迟家的姐夫,于他也是好事情, “你就是要走,总得穿好衣裳梳个头吧。再说,你身上有银子吗?” 上官穗茫然摇头。 她这些年早习惯了做金光侯府的三少夫人,走到哪儿不说有下人服侍,便是一文钱不带,整个寿城,乃到整个宁州哪处不任她横着走? 托早年尉迟圭许惜颜结下的福缘,也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对尉迟家人请客示好。 为免麻烦,甚至上官穗出门时还得特意低调些。 如今想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离了尉迟家的她,到底算个什么呢? 她在娘家,甚至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 "
第624章 番外 定风波(十一) 上官敖把腰下荷包解下来了,数数里面还有两小锭银子,十几文钱,一把给了上官穗。 “姐你赶紧梳头穿好衣裳,今儿尉迟老太爷七七,你得去送送。我先到院外看看,没人便悄悄送你出去,幸好今儿家里倒是没什么人。只是回头,你可千万别卖了我呀,否则叔伯们回来,非打死我不可!” 不会不会。 上官穗犹如找到主心骨,三两下穿好回家时的孝衣,因怕太招人眼,还披了件淡青色的素净薄斗篷。等收拾好自己,上官敖探路回来,引着她顺着后院角门,一路悄悄摸摸,溜了出去。 只见上官家张灯结彩,布置得比过年还热闹。不少地方都搭着梯子,下人正上上下下,清理屋顶屋檐。也亏得上官敖提前看了,一路都避开耳目。 直等出了角门,上官敖不敢再送,给上官穗指了条道,“姐你顺着这条路出去,往南大街一拐就能雇车去寿城了。” 到底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上官穗认得路。千恩万谢也没空说了,只在心中记下弟弟的好,赶紧就要走。 可上官敖却还有几句要紧话要交待,“姐,你回了婆家,好好跟姐夫家里人都认个错,骂你也忍忍,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今儿一早娘走后,我在前头听几个婶娘悄悄商议着,等你和离,要回嫁妆,她们还说回头要给你再寻个婆家,好气气姐夫一家,故此我才来寻你。你可千万记着,别再犯糊涂。这个家,往后少回吧。” 他这是担心上官穗回去低不了头,又使起小性子,所以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可上官穗脸都吓黄了,脚软得差点没一屁股摔下去。 这些年,叔伯婶娘们的为人,她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真要回了她的嫁妆,绝对是层层剥皮,还不知能有几成落在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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