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七爷和夫人一行人出来了,王林忙解下绳子,牵着牛车往门口去,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旁边的小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妇人,身穿一件打补丁的褙子,头发用一枚木簪绾成一个素髻,怀里还抱着个两岁的孩儿,许是跑得太急太快,被路面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磕倒在地。 王林吓了一跳,赶紧将车绳在手掌上缠了两圈,然后快行两步将那妇人扯起来,妇人顾不得摔疼的手肘膝盖,将孩子往王林手中一塞,往陆彦生陈五娘所在的方向再次奔去。 她竟信任王林如此,连孩儿都不顾了。 陆彦生皱起眉,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将陈五娘护在身后,那妇人快步而来,攥住的是梁老爷的衣袖。 梁老爷和梁夫人已经转身,猛地被人扯住衣袖,梁老爷满脸诧异地回过身,先怒而后愕然,瞪大眼睛道,“你是徐家的徐宜?” 那妇人咬唇点了点头,眼眶中有眼泪。 梁夫人也惊讶,她上下打量一圈,“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 徐宜垂着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听说东家要卖了这酒坊?” 一时间梁夫人梁老爷羞愧难当,脸上臊得厉害。 原来徐宜一家是梁家的酿酒师,从爷爷辈开始便为梁家酿酒,是累世的情谊,无论对家出多少钱,给予多少好处,徐氏一家都没离梁家远去,一直兢兢业业的为梁氏酒坊酿酒,还创造了不少的新酒秘方。 一直到六年前,灾年下无酒可酿造,直到解雇所有的伙计和酿酒师,梁氏酒坊名存实亡,但是梁老爷和梁夫人对徐家承诺过,便是灾年以后将重新开张,绝不会将梁氏酒坊断送。 徐宜的父亲已经去世,她嫁的男人为了全家的生计参军去了,徐宜带着孩儿苦熬日子,每天最盼望的事情便是梁氏酒坊重新开张,她继承了父亲的全部技艺,一定能酿出最好的佳酿。 谁知没盼到东家开门,反而听到了酒坊打包转卖的消息。 “唉,都是迫不得已啊。”梁老爷叹息着。 梁夫人也叹,本来低调的将酒坊卖了便卖了,那随口的承诺早就忘到了天涯海角,可当徐宜站在眼前,亲口问起当日的承诺时,她真心觉得对不住她。梁夫人眼珠转了转,忽然心生一计,她快步走到陈五娘身前,指着哭泣的徐宜道。 “这位是我梁家的酿酒师,别看她年纪小,技术很精湛,将她老爹的真本事学了遍,得了真传的,若七夫人不嫌弃,收了她做酿酒师吧。”说着压低声音恳切道,“她家长辈都不在了,男人前年去参军,至今没有下落,孤儿寡母生活实在不易,夫人菩萨心肠,帮帮她吧。” 说完梁夫人又觉得自己多嘴,这七夫人菩萨面孔却是铁石心肠呢,想来说也是白说。 陈五娘往徐宜的方向看去,徐宜还攥着梁老爷的袖子流泪,塞给王林的孩儿哇哇大哭着要寻娘亲,小娘子叹了口气,“好。” 七夫人说好! 梁夫人大喜,赶紧将徐宜拉过来,“快跪下谢谢七夫人,徐宜,她就是新东家,往后你听她的话。” 陈五娘可不喜欢被跪来跪去被当做菩萨伺候,她拦住了徐宜,“过几日你来酒坊帮着打扫卫生,等粮食收了,我的酒坊要酿新酒的,到时候看你的本事付你月例银子可好?” 徐宜最喜好之事便是酿酒,只要能酿酒,徐家祖传的本事便没有埋没,她活着就有价值,当即抹了脸上的泪痕,连连说好。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陈五娘和陆彦生上了马车,王林一手牵车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冲徐宜喊,“欸,那位娘子,请将你的孩儿抱回去吧。” “抱歉,我刚才一时情急,麻烦你了。”徐宜赶紧抱回孩子,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安抚她,然后冲着远去的牛车鞠躬。 这位陆七夫人实在是人美心善,她遇见好人了。 …… 办完了正经事,小娘子长舒了一口气。 周管事在县里还有事要办,不随他们回安山村,于是回程的路上只剩下王林、田婆子及陈五娘和陆彦生,王林在外头赶车,田婆子也不想做车厢里唯一的碍眼婆,推说车辕上吹风凉快,自去外头坐着了。 车厢里,陈五娘用帕子扇着风,歪头问陆彦生,“这次我表现的如何?” 陆彦生浅笑,低声道,“拿手来。” 小娘子便将手伸过去,陆彦生扯着她的手,手心朝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以指为笔,缓缓写了‘上佳’二字。 他写得极慢,指腹和指甲掠过掌心,又麻又痒,将小娘子给逗笑了,她也觉得今日表现极好。 牵住的手没有放开的道理,陆彦生写完字以后,理所应当的牵住了小娘子的手,一脸无愧的样子,问道,“你怎愿意收下那名女子?” 小娘子解释道,“她是酿酒师啊,酒坊中最受人敬重的便是酿酒师,有她加入,对酒坊的经营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陆彦生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随后陈五娘叹了口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心软不忍心。” 看到那叫徐宜的小娘子,陈五娘就想到了自己,在那段记忆里,她过的比徐宜还要悲惨,梦境中的东西无法更改,每每想起陈五娘心中就会难过不已,但她今日帮了徐宜,就好像帮了梦中无依无靠的自己,这是种其妙的心理。 另外,听梁夫人说徐宜的丈夫去参军了,陈五娘就想到了哥哥。 灾年到来的前半年,父亲伐木头时被树砸伤了腰,卧床休养,母亲的身子本来就虚弱,辛苦的照顾父亲后也病得下不了床,家中的积蓄便在抓药、看大夫中渐渐消耗干净了。 陈家大郎听说参军的军饷高,便参军去了,接着是二郎,但是很快,陈家两个儿郎参军换来的钱逐渐也用光,最后一个参军的是陈家三郎,他将换来的银子粮食交给爹娘,也入了军营。 不久以后陈五娘的娘亲先去一步,陈父的腰伤久不愈合,伤口恶化,弥留之际将家中仅剩的粮食和银子给了三弟,让他照顾小女儿。 一开始陈家三个儿子还会捎些东西回来,后来没了音讯,又过了一年多,才传回来一封信,说陈家三子都投身到了王将军麾下,可惜王将军在一次战争中陷入敌军包围,全军覆没了。 收尸的人按照军部籍册的名单一具具核对尸体,于尸山骨海之中将有囫囵个身子的刨出,剩下的一齐深埋,而陈家三子算是幸运的,皆找到了全尸,腰部纹有军队的番号,手腕上还戴着木质的菩提珠串,那是参军前躺在床上的陈父亲手为儿子磨出来的,以保平安。 等珠子兜兜转转被捎回来,陈家只剩下了陈五娘,她拿着三串珠子大哭一场,将珠子埋在了爹娘的坟墓旁,好让三位哥哥与爹娘在地下团圆。 陈五娘将这段往事和陆彦生说了,此时此刻他方明白,小娘子说了两次‘你真像我哥’是多么珍贵多么难得的话语,原来如此。 陆彦生摸了摸陈五娘的顶发,心中有些酸涩,“以后我就是你哥,会如你哥哥一般对你好。” “一言为定。”陈五娘伸手和陆彦生拉勾,然后透过车窗看向湛蓝的天空,若哥哥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她快乐勇敢的生活,所以,她不哭,将全心全意过好眼前的日子,努力越来越好。 一不小心想了太多的事情,不一会陈五娘就有了困意,头慢慢的、不受控制地靠到了陆彦生的肩膀上,陆七爷甘心当小娘子的软枕,没舍得唤醒她。 然后自己也阖眼,假寐。 …… 徐婆子时不时的就到门口看一看,望着进村的路不住地唠叨,“哎呀,七爷和七夫人怎么还没回来。” 门房老头有些自责,刚才若不是鲁青恰好出来,他险些将七夫人的弟弟当做乞儿赶走了,想着将功折过的他分外的殷勤,对徐婆子道。 “徐妈你放心,只要看见主子回来,我马上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徐婆子扬起下巴哼了一声,高傲地说,“你倒是机灵,报好消息就你来说,刚才胡乱赶人的事怎么不说了?” “哎呦呦,都是我老眼昏花,请徐妈替我兜着点啊。”门房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一脸的苦笑。 门房虽没什么地位,进进出出之时少不了打交道,徐婆子不会真的告他状,故意拿出来讨点人情罢了,当即点了点头,说好。 过了一会儿,牛车缓缓到了门前,陈五娘和陆彦生还没下车,门房就激动地奔了出来,大声地说,“给七夫人道喜了,七夫人娘家的……小少爷来了。” 小少爷?这个称呼叫陈五娘疑惑了一会儿,毕竟在她脑中,果儿和小少爷的形象相差甚远,一时没联想到一处是自然的。但陆彦生立刻就想到了,问道,“多大年纪,什么相貌?” “六七岁的样子,瘦,至于相貌嘛,我没看清楚小少爷就晕倒了,现已被三太夫人带到如意堂了。”门房一五一十将当时的场景复述一遍,独略过自己赶人的一幕。 “是果儿。”陆彦生道。 陈五娘也反应了过来,激动不已,“对,一定是他。” 说着小娘子提起裙摆,快步往如意堂奔去,边走边对陆彦生说话,“七爷慢慢来,我先去如意堂。” 虽然小娘子扔下自己先跑了,陆彦生却笑了,真心为她感到高兴,果儿回来了,她的心事也了了一桩,有亲人在身旁的滋味,会很好。 …… 果儿早就醒了,徐婆子之前好奇,打听过陈五娘娘家的事,因此她知道果儿的来历,并说给陆何氏听。 这孩子既是儿媳妇的堂弟,加上陆何氏心善,还花钱请了农大夫来看诊,幸好这次他没说些‘无力回天,听天由命’的鬼话,说这小孩儿就是饿狠了,多喂些好的就能好起来,不过起初几日要吃清淡,等饥饿的肠胃适应了饱腹,再吃有油水的东西。 送走大夫后陆何氏让徐婆子给昏迷的果儿喂了些糖水,等他醒了以后喂了半碗稀粥,果儿便渐渐转醒。 他自小就听村里人说,这有钱的人家全部都是豺狼虎豹心,特别的薄情寡义,这陆家就是有钱人,虽然五姐说这里面的人并没有欺负她,但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敌意,并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消解。 果儿心中,对这些地主老财还有很深的抵触之心,何况,南下的路上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可是,眼前这位婶子不仅给他吃东西,还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看着床榻上干净的褥子,被子,又看看自己身上脏兮兮沾满泥水的破衣裳,和黑的看不出本来肤色的脚,果儿低下头。 “对不住,婶子,我把你的床弄脏了,我还是下来吧,我给你磕头,谢谢你给我吃的东西。” 说着果儿一个翻身就下了床,孩子就是有活力,哪怕才饿的晕厥,吃饱了有了力气就能动能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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