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不作声。 “便叫我阿信吧。”尹信耸了耸肩,轻松道,“当今天子是我爷爷。我姓尹。” “言屹,是先生取的字。” 林礼点了点头,早便该知道是如此。年纪轻轻,却是四品镇抚,随意出入开明钱庄,又有恰到好处的杀伐之气,把算计与谋划拿捏的这样好——她分明不用等到那句“本王”。 “你既然记得这个,还有些其他事情,总是忘不了的。”尹信的声音忽而轻佻了一下,“你说怎么办吧。” “我怎么办?”林礼笑了一声,难得玩笑,“殿下不学正人君子,偏要趁人之危,我能怎么办?报官说有人调戏良家妇女?” “阿礼如今怎么说这样的话?”尹信故作叹息,“一个时辰前,不知是谁跟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如今却要对簿公堂了。” 林礼闻言怔了怔。 一个时辰前,是啊,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她手上还清白如许、未沾鲜血。在这一个时辰里,她却被自己放了心思信任的人背刺,被她以为难寻的血亲卷入了骗局。她手起剑落杀了无辜的人,送了九鼎山齐老的心头血去见阎王。 如今她身后一片迷惘,半分退路也看不到。这场混战因她而起,不知会不会因她丧掉更多无辜的性命。纵使她是受了蒙骗,但正如沈驰说得“人是殿下亲手杀的”,是的,岑举舟是被她亲手断送的。不管她能不能解释清楚,九鼎山都会恨毒她,甚至会从此和穿云门形同陌路。 而玄罗和南虞,也早已因为方才的情形对她生了嫌隙,将她的名字和邪魔放在一起。她无力地躺在巨石上的时候听到过的,听到过那无端的猜忌和攻讦、恶毒的揣测与谩骂—— 她对她的同辈们失望透顶,他们也不用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仔细回想,其实一切都因那个亲人的拥抱而起,那个拥抱涣了她的神智,让她彻底卸下了对沈驰的防备,全部的心思都与前缘牵扯在了一起。她心乱如麻,想着了断,却步步在往深渊里走。 说到底,是她太重情义,重到已然成了软肋。倘若她对那个拥抱生了半分质疑,倘若再冷静一点,那么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到这样连回头路都没有的境地? 一个时辰罢了,就好像换了人间。她甚至还没有跟安楠交下一次手,还没有在涅槃会的比试上战遍群雄,还没有给那个吻下过定论,这世间就已经翻天覆地,不复从前。 她好像再也没有机会了。 能怎么办呢?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疼痛,她得赎罪。可怎么赎呢?岑举舟不能死而复生,她确实铸了滔天大错啊。 这时候,她大梦初醒般的,又想起杀人时的感觉,想到那狠狠的一剑刺入了岑举舟的身体,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踏上了黄泉。那时与沈驰对峙,她强撑着心神。如今漂荡在瓯江水上,四周空无一物,她不知要去向哪里的远方。天地辽阔,夜色望不到尽头,汩汩的水声好像岑举舟流下汩汩的血声,一点点敲击着她的双耳,折磨着她的心神。 愧疚、后怕、悔恨,趁虚而入,一点点将她的皮囊剥落。 她颤抖地喘了一口气,眼里朦胧,泪水经受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我做了很大一件错事,阿信。”她颤着声,抽泣一下。 尹信的心被揪了一下,环紧了她。 “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我,我杀错了人……往后……”她哽咽着,已然泣不成声。泪水滚下,落到了尹信安抚她的手里。 “这不是你的错,”他柔声道,“有本王在,以后千错万错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若这江湖明事理,等这段时间过了,自然要你原原本本的回来。”尹信顿一顿,又沉声道,“若这江湖实在容不了你,我便带你走。” “京城,塞北,蜀中。” “东海,雪原,瀛洲。” “普天之下,任卿挑选。” 他不像在对情人说情话,有在百万师前宣誓的稳重。今晚的月色实在多变,毁灭了许多事情,也成就了许多事情,比如尹信的这一眼,玉潭般深重。 “我不管你师姐遇上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可我这个人向来最重承诺。”他一字一句的,看着林礼迷蒙的眼睛,道,“我告诉过你,我只爱了你一个,便是此生都只爱你一个。” “我不会负你。” “天地为证。” 信者,重言也,一言如山屹立,海枯石烂。 林礼的满溢着泪水的眼眸中变了一分神色。尹信应当还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无条件地信任她,为她准备好了所有退路。 她疑惑施青山与江漫雪的相爱,究竟是如何一种缠-绵悱恻,却不想那种感情,似乎就近在咫尺。 她遇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现在好像感受到了,爱,为什么在前人的眼中,如此多变。 昏人头脑,又令人心安。 “现在,我们是漂去哪儿?”她问。 “去庆明,那儿都是尹家的人。”他将她搂的紧了,在她发上吻了一下,“定然护你周全。” “我……我来告诉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礼下了决心。从沈复洲说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关照,他的亲切,到浮屠,到那声殿下,到那个她追悔莫及的拥抱,和着一夜的江水声,通通告诉了他。 他回敬京城的故事,从东南账目的诡异,到汇市,到那场未遂的误杀,到真假的矿产,皇叔的阴谋,也都通通告诉了她。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了。 “我提不动浮屠了……”她念着,“是不是我父皇母妃失望了?” “浮屠剑受过佛缘,”他轻声道,“庆明有座般若寺,我遇见你师叔的地方。等你修养好了,去问问,也许就有缘法。” “我说过,想着什么,你都只管做。”尹信低低呼出一口气,“有我呢,不会让你提不起剑的。” 林礼望着他,脸上的泪痕仍然清晰可见。 “别哭了。”他收了尾音,月色终于在眼中化成了一个情字,“我心疼。” 尹信扳正林礼的脸,抹掉她脸上的泪痕,肆无忌惮地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1.尹信真是好会说情话一个男的 2.最后一个副本啦,故事进入终章! 3.告诉我,花相似是邪魔有人猜到了吧哭唧唧不会没人猜到吧
第90章 祖宅 尹家祖上, 乃东南庆明之巨富。祖上出海行商,白花花的银钱流进。后来子孙亦是人才辈出,将东南走进内陆的商道贯通。权衡避让对于这家人来说, 仿佛天生的本事——一家子的算盘精,看尹信就知道了。 尹氏的血液里, 流淌着野心。一代又一代的经营,无疑让这家人成了东南商事真正的主人。东南的商人, 纳着李姓的税,却姓着尹。不知从何时起, 尹家那份野心已然不只对于商贾利益之事,而是开始肖想商人这个身份千百年都没有获取过的东西——皇权。 前周越到后年, 官宦越是贪腐,财税越是混乱。为了应付边疆与边牧十族的战事, 民间赋税一再抬高。在一些地方, 早已到了苛捐杂税的地步。天公要绝人路,一年年大旱,各地闹起饥荒, 连粮食也征不上来。 最先扯起反旗、占山为王的, 是那些几乎要冻毙于风雪的农人。一般农户人家, 全家都指望着一亩三分田生活,哪里经得起一年又一年的大旱?官府催命一般的征粮, 却是饿殍遍野, 一家又一家的死绝。反正已经没有活路了, 大不了反了朝廷!至少不纳粮,人还能活下去。 但是农人的造反, 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钱不够。 尹信的皇爷爷, 尹元鸿, 如今的开明帝,眼光谋划早就超出了一般商贾。两个儿子还学过商贾之事,到了尹信,便不再刻意接触其中——从小学的就是文治兵法、治国天下了。此为乱世,动乱多,机会也多。末等商贾行商之事,中等商贾行利之事,尹家要行权之事。 而这权的外衣是“义”,在别人倒卖粮食大发灾难财的时候,尹元鸿开善布施,赈济穷人。尹家在黎民百姓的眼里,就是义商,行的是道义之事,日后自然就是一呼百应。 赈灾,是件烧银子的事情。但尹元鸿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个原因,尹元鸿行了这么多年商,知道用银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简单的事情。那些涉及情感、道义、真心的事情,虽然虚幻,确实最难办成的——人心就是其中之一。眼下灾荒,在广大的灾民眼里,付出了银钱就是付出了真心。尹元鸿眼光毒辣,要造反,这时候出银子,反而是成本最低的时候。 另一个原因,尹家实在有钱,不怕烧。这背后是为什么,尹信早就告诉过林礼了——前周的征税制度不合理,大量白银沉淀在富商手里,成为造反最好的支撑。 因为有钱,尹元鸿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买那些占山为王的农人,厉兵秣马,付上难以想象的价钱,让锁钥阁提头也要把攻防图偷出来。最后,把尹家军的军旗挂上中政的城楼。 只不过尹信在启州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其实隔了江山的仇。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爱上的不是元延帝李承安的女儿,不是前周的公主,而是被孤鸿山风物滋养出来的裁云飞雪。 庆明都是尹家的人。当年他们叱咤的东南商道,如今被尹元鸿牢牢攥在手里,成为大晋朝流动的国库。尹信身上有开明钱庄的行令,到哪儿都是方便。尤其他这个人,在庆明一冒头,那些旧时未带去京而勾留在此的老人,便出来一个个出来迎他了。 他明明有很多落脚的地方,却思前想后,还是带着尚未痊愈的林礼去了尹家的祖宅。尹家人全进京封王成爵以后,祖宅合该封闭成为瞻仰。但一因为养着尹信直到九岁,二是因为有位尹老太太因为上了岁数,不敢舟车劳顿,始终在祖宅养着,祖宅便一直有人侍奉。 这位尹老太太并非尹元鸿的生母,只是祖里一位辈分高的老人。前年秋日里驾鹤西去,追封了一品诰命夫人。眼下整个宅子的下人都为这位尹老太太守孝,等着明年秋日满了孝期,有些人会被接进京去,继续服侍宫中。有些人留下,守着尹家的旧宗祠。 如今整个宅子很清幽,倒甚是适合林礼休养。 宅子里披麻戴孝的人见当朝皇长孙回来,还带着个受伤的姑娘,皆是手足无措。不过旧时照料过尹信的老管家陈叔还在,到底是经历了大事的人,懂得对此不再多问,麻利的收拾了屋子,请了郎中,安排了人,将林礼照料妥帖。 林礼受的多是外伤,虽然疼,却没有快的法子只能是上了膏药,注意着行动,小心养着,最重要的是休息。 尹信守着她,在她睡着的时候,便料理公务。上回那信诡异,他看透了是皇叔的手笔。他与东宫之间的联系,不知被燕王监视破坏到一种怎样的地步。因此他不妄动,既然皇叔想让他回京,那么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启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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