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这才将那些梦魇一一道来。 尹信沉默着,却是林礼先开口,她指着浮屠,对他说:“上回你提到般若寺,如今……是时候去问问缘法了。” “好。”尹信轻轻点了一下头,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想说什么,却又最终闭口不言。他是不信鬼神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上次那么一说,主要是为了安抚林礼,但她却很放在心上。或说这几天的胡思乱想,已经让她有点魔怔了。倘若这时候,借所谓佛祖之言能让她心情开朗些,便借吧。 怨自己,没有懂那晚对于她,不是这么容易过去的。 * 般若寺在庆明的滨南山上,若是想参拜,先得踏过七百级台阶。 早年间,因着很灵,香客们也不顾劳累,一定要来佛祖面前上香祭拜。开明七年,开明帝不知是不是梦见了旧时的事,多少生了几分对庆明的怀念,加之念着庆明的祖坟,便开施皇恩,在庆明修了几座大寺,皆位于山下,方便人们参拜。 总有诚心的老香客,一直往山里来,般若寺的香火,也不复从前般旺。 尹信本来顾着林礼的身子没有好全,想让她在山下的寺庙问问便好。但林礼不知那儿生出的执拗,一定要到山里的般若寺来。 林礼自己也想不出道理,也许因为她想来她师叔行过善事的地方看看,也许因为她觉得爬那七百级台阶是心诚的表现。 虔诚的人,佛祖总该照拂一二,洗她的罪孽,渡她出苦海。 “当,当——” 他们到的时候,寺里的香客很少。般若寺的执事正在敲钟,钟声沉稳、浩荡、绵长,山林寂静,那磬音一圈圈荡开出去,止住了天云,却不惊飞鸟。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那执事手里念着佛珠,垂眉低声一一念道。 这钟声似是有洗人心神的本事,将林礼这一心纷乱的思绪清洗一二,将昏昏沉沉的念头从她脑子里暂时赶出去。她方余下心来打量这般若寺。 寺庙很大,可窥一斑当年香客众多时的盛景。那檐顶的翘角与琉璃洁净如许,殿上释迦牟尼大佛威严恢宏,好像用这样的神情注视了人间千百年。庭中菩提树高大茂盛,郁郁葱葱,如若静下心来,俯仰之间便是禅意。 如今香客少了,也不显得冷清,只是肃穆。 “阿弥陀佛。”有位知客手捻着佛珠向他们而来,“二位施主,缘何至此?” 林礼和尹信作揖还礼,唤了一声“师父”。 “冒犯师父——寺中方丈可在?”尹信礼道,“我等有旧事不解,也许牵涉佛门缘法,想来讨教一二。” “此刻正是开静,本无大师亦在座中,怕是不能见面。”知客道,“二位若是想见,要等上一会儿。” 林礼连忙应了:“不妨事的,师父。” 知客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对着正殿一拜,道:“所求缘法佛法,左不过人的执念。小僧先提醒二位,所求若成了执念,就是心魔,出家人亦不得解。” “而佛祖可解。”他礼道,“殿上正是这众生的缘法。” 说完,他示意二人香可自取,便合十退下。 “阿信,我……”林礼似乎被方才那一番话触动,拉了拉尹信,“想去一拜。” “嗯。”尹信应道。佛不可白请,他从怀中掏出块银宝,投入功德箱中,为般若寺添了香火钱。 林礼怯怯从炉前取出三炷香来,她一双眼睛无比虔诚地望着面前威严的大佛像,在蒲团上跪下。行过大礼,将三炷香在炉中插上。 我佛慈悲,愿渡为我不甚伤者于极乐,信女将此生行侠仗义,贯仁义二字。继来往圣之绝学,堪尽天下不平之事,扶济四海穷苦之人。愿我佛渡我出苦海,勿失,勿忘。 她这般想着,心里一点儿杂念都没有,面庞宁静。 金顶佛光普照,映得释迦摩尼像光彩四溢。佛祖脸庞丰腴,面若满月,眉间朱砂一点,安然自若。神佛从诞生之日起就被供奉在高位上,尊者从高处俯视人间,才让跪拜在地上的人有仰望的机会。 这种仰望的机会里,才让人有了向往与信念。 求神求佛,不过是求一个心安与仰望的机会。这都是人为之物,人为的信仰的解脱。与其求佛,不如求己。尹信这般想,也这般告诉过林礼。他不信佛不跪佛,却可以为了林礼破例,与她共跪蒲团,只为让她早些心安,不要再自责。 他没什么要求的,只是为了她求。但拜下去的一瞬间,他想到了启州瑾脖上飞溅而出的那一道鲜血。 也有人因他而死。 他怔了一瞬,便以此为愿,再拜下去。 我佛慈悲,一将功成万骨枯。惯看民生疾苦,善男身居上位,愿护尽可护之人,除尽应除之奸佞,四海清晏,乐起升平,愿我大晋国祚绵长,太平安康。 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有些愣,没想到自己能这样的心诚。他有些理解了那位知客说的心魔为何意——他对于这件事太过执着,以至于不信神佛的他,终究信了这个缘法。 那阿林礼呢?他偏头看她,她太执着于匡扶江湖的道义,所以不能接受自己犯下的那个错。 殿上,是众生的缘法,是众生心里最大的执念。 尹信深吸一口气,在林礼摇晃站起的时候,扶了她一下,正想对她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个苍老却遒劲的声音:“二位施主。” 方丈本无说不清什么年纪了,他身上有股厚重的檀香味和禅门的气度,说他是古稀也可,说他是耄耋也可,说他年岁似比陈抟,应该也无人反驳。他应当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却并不着袈裟,只是着着寻常的修行衣,与殿下的沙弥看不出不同。 一派清冷,眉目有着出家人最深刻的慈悲。 林礼和尹信连忙还礼。 “老衲听闻,二位有有旧事不解,兴许牵涉佛门,于是来讨教一二?”本无合十。 “正是。”林礼小心应过,示意尹信将浮屠剑取来——自从那夜以后,浮屠剑在林礼手上,有如千钧之重,她要提起,相当费力。但尹信却能好端端拿着,索性托付在他手上。 “此剑受过佛祖慈悲之光,受佛门照拂。”林礼小心道来,“如今却洗不去剑上血迹。” 本无仔细端详了浮屠,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他又深深瞧了林礼一眼,道:“是哪一位施主用的这把剑?” “是我。”林礼低低应了一声。 本无脸上的慈悲神色一瞬荡然无存,他冷冷道:“老衲想,施主应当知道,此剑名为浮屠。” “是。”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罪过罪过。”本无似是压着怒火,先向佛祖告罪,“佛门重地,本该不言打杀之事。” “这是前周的护国宝剑,有灵性的东西。斩奸臣邪佞,斩入侵外敌,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本无沉声道,眼里尽是失望,“施主既知这把剑的渊源,又怎么会用它伤及无辜?” “老衲要问,施主是为何人?怎会拿着这样一把剑?” 林礼一下被问得哑口无言,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即使刚刚才佛前认过罪,她此刻竟也没有办法承认,自己是大周最后的血脉。 “她是大周最后的公主,”尹信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替她说出这句话,“她的父皇和母妃想法设法把剑传到她的手上。” “她是大周最后的尘缘。” 而我会是你的勇气。 本无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在打量尹信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1.这章查了很多资料 2.尹信的缘法其实是林礼,林礼的缘法是尹信。神佛都是人造的信念,既然身边已经有了缘法可解,为什么要信别的东西?
第92章 血溅 本无深深地看了林礼一眼, 长叹一声,捻着佛珠,哑着声念道:“罪过, 罪过。” “老衲曾求法于前周护国寺的感业大师,与此剑有过一面之缘。”本无缓缓道, “哪能料想,今日一见, 竟到了这种地步。” “敢问大师,我可还有法子洗去这剑上的血迹, 再拿起这柄剑吗?”林礼鼓起勇气,迫切问道。 “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 施主所伤,究竟谓谁?”本无道。 “我受人蒙骗, 伤了, 伤了一位岑姓人。”林礼声音微弱,尹信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本无闻言踱步,似是满腹思绪。他一步一步踱到了院中的菩提树下, 长久地望着菩提树青翠的叶, 最后叹道:“施主且听明白了。剑乃生杀之器, 本与佛门无关。但浮屠剑集了天地光华,牵扯大周无数尘缘。自铸就起, 每一任执剑者, 无不是仁义慈悲者, 所斩所杀者,无一不是奸佞祸害之徒。” “奸佞的血本是是一层又一层的业障, 酿的是恶果。但浮屠剑担得起这些业障, 因为除邪, 才能济世。它将受恶欺压的广厚尘缘一一承载,牵系前周的国祚,远及四海八荒、苍生黎民,远及这世间一切良善之事——善方是世间始终。”本无捻着佛珠,“倘若此剑一旦落于不轨之徒之手,用以滥杀无辜,岂不是将这些善缘都陷于业火之中?“ “我佛渡人,于是护国寺当年为这样的生杀之器开佛庇佑,望我佛将剑上尘缘一一渡过,庇佑此剑惩恶扬善,不沾无辜之血。”本无道,“这就是此剑名为浮屠的原因。” “施主用这柄剑伤及无辜,无疑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施主伤人是一回事,用这柄剑伤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本无道,“从剑铸成到如今,经历过的一道又一道的业障,让施主释放出来,何等的沉重?施主怎么能再拿起呢?” 林礼听着,神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分明是夏,她脊上却冒了一层层的冷汗。原以为自己犯下的只是岑举舟这个错,却不想背后牵涉甚远,牵涉了,牵涉了大周二百来年的尘缘! 那些贤明帝君,那些沙场英灵,那些治世奇才,都会因为她的这一剑而蒙羞! 她的父皇母妃,怕是追悔莫及有这么一个女儿吧? 他们一定后悔,这剑交到她的手上了。 她心口一阵疼痛,几乎就要跪倒在地。她强忍着道:“大师的意思,我今生是无望再提这剑了?” 本无再抬头看了一眼庭中菩提,淡淡道:“浮屠剑不斩无罪之人,我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此话宛若一道霹雳,将林礼残存的理智劈了个干净。她双眼模糊了一瞬,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好在尹信反应快,及时搂住了她。 他此刻已经有了几分怒火,那点儿不敬鬼神的性子又使上来。他今日就不该带林礼来这儿听这和尚妄言——佛不渡穷凶极恶之徒?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这是什么话! 他竭力平稳着情绪,道:“大师有所不知。她受人蒙骗,在不知情时才失手伤人。佛祖慈悲,连屠刀者都有立地成佛的机会。她一向奉仁义二字为上,心性纯良,难道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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